《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4、竹林隐者

　　商梓修站在小舟上，看着前方驭鲤而行的女子纵身一跃，轻巧的落在了竹楼前的栈桥上。她蹲下身来，伸手在那巨鲤的头顶轻拍了两下。那巨鲤在水中沉浮着，欢快的甩动硕大的鱼尾，似是十分欣喜的样子。
　　“是青儿回来了？”刚才那个苍老高亢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不复先时的冷淡，而是透着明显的宠溺与欢愉。
　　“师父！”碧衣女子回头看向竹楼，原本紧闭的门扉应声而开，她起身急步而去，纤秀曼妙的身影很快便没入一室的幽暗中。
　　小舟将商梓修送上了栈桥，小舟底部的鲤鱼便纷纷窜了出来，它们自动的排列成一行，悠然的甩动着鱼尾，跟在那条巨鲤的身后，整齐划一的向远处游去。
　　商梓修看着鱼儿们远去，回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往竹门而去。走到门口时，他毫不犹豫的解下腰间的紫影剑，将其倚靠在门边。随后，他俯首行礼，恭敬的说道，“晚辈商梓修，拜见玄真道长……道长愿将‘子夜幽罗草’赠与晚辈，晚辈不胜感激！”
　　“老朽何时说过要将幽罗草赠送于你？”门内传来老者愠怒的问话。
　　商梓修微一怔愣，便含笑说道，“道长适才用千里传音术说，‘将以灵兮馈来者，聊逍遥兮容与。’子夜幽罗草乃千年灵物，道长之意难道不是要将这灵物赠与晚辈吗？”
　　他话音落下，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少顷，却听得老者爽朗大笑，声若洪钟。
　　“先进来吧！”老者敛了笑意，唤商梓修进屋。
　　商梓修谢过了老者，举步跨入内室，却见一片竹影轻曳间，一名灰袍乌冠的瘦削老者正端坐在一副紫竹棋盘后。他的身侧跪坐着那名碧衣女子，此时，她正专注的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一收入棋盒。
　　商梓修看了一眼那女子，略一沉吟便对老者说道，“道长，实不相瞒，晚辈商梓修，乃梁灵公第三子。三月前，父王在御苑散步时突然吐血，之后便倒地昏迷至今。宫中御医令诊脉过后，说是肝火犯胃经年有余，非寻常药石可医，需取用‘子夜幽罗草’的根茎汁液做药引，再以龙胆草、柴胡、泽泻、木通、车前子、当归、白茅根配伍入药方能清肝泻火、滋阴凉血。”
　　“哦？梁灵公肝火犯胃吗？”玄真道长听完，微微垂目，不疾不徐的问道。
　　商梓修略一迟疑，颔首回道，“御医令仲迟，人称‘国手神医’，想来他的诊断应该不会有错。”
　　玄真道长听了，炯然有神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他看了商梓修一会儿，抚须轻叹道，
　　“自你入山，我便知道你是谁，为何而来。让青儿为你引路也是我的意思……你不必急着问我原因，我这么做自有道理。你闯过了‘八卦阵’和‘天罗地网’，只为求得‘子夜幽罗草’，老朽成全你便是。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商梓修听玄真道长的语气颇有踌躇，便立刻问道。
　　“呵呵呵……也无甚大事！只是老朽近日得了一份棋谱，研习之下颇觉有趣，便想寻人对弈，不知三公子可有兴趣陪老朽对局一二？”玄真道长依然还是不紧不慢的口气，他抬头看着商梓修，清癯的脸上浮着一层莫测高深的笑意。
　　商梓修听了，眉梢微微一动，便垂眸浅思。刚才他将父王病情和盘托出，毫不隐瞒，本就是想让玄真道长明白，梁王重疾需快速治疗方有一线生机，否则祸福难料。若对方诚心肯将幽罗草送给自己，此时便绝不会多加阻挠，消磨宝贵时间。可眼下情形显然并非如此。
　　玄真道长看他默然沉思没有答话，便又继续说道，“天命既有数，诸事皆虚妄。生死一念间，爱恨因果缘。死生贵贱、夭寿苦乐自有命数。行善得善曰受命，行善得恶曰遭命，行恶得恶曰随命。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梁灵公此番运命如何，自有天定，一局残棋又能左右的了多少呢？”
　　午后天光透过密林修竹，随着清风簌簌，筛下星星点点的斑驳光影，落在玄真道长的脸上，一派波澜不兴的随意旷然。
　　商梓修与道长对视片刻，突然眸子一垂，泛出一丝温雅淡笑，如秋月溶于冰湖，在清寒中透出些许孤峭的意味。他从容上前，在道长对面的竹席上拂袖坐下，再抬头时，脸上笑意早已不见。
　　“晚辈遵命！”他开口，依旧平和的话语间却透出一丝决绝，令道长身边静坐的女子不免侧目。
　　“那么……青儿，将白棋的棋盒拿给三公子吧。”道长笑着点了点头，对身侧的女子说道。
　　碧衣女子颔首，将一只装满了白子的竹罐放置商梓修身旁。随后，她悠然起身，缓步往门口走去。才刚要跨出门去，却听商梓修说道，
　　“今日得姑娘相助，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不知姑娘可愿告知在下？”
　　女子闻言回头，却见她黛眉轻锁，水色清眸闪过明显的不耐。她正欲回绝，不料玄真道长早已开口说道，
　　“我这徒儿姓萧，名青音。”
　　“师父！”女子见师父轻易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当下便有些着恼。她轻轻跺脚，滟潋清澈的眼眸不满的瞪着玄真道长。
　　“呵呵呵……你这孩子也忒小气，只不过一个虚名而已，有什么不能说的？”道长无视徒儿郁怒的神情，抬了抬眉峰说道。
　　商梓修听着，唇际笑意若隐若现，他回头看向对面的老者，却见他佯作愠怒的脸上隐约闪动着逗趣的乐意。
　　青音看着师父的脸色沉默良久，随后她轻舒了口气，缓步重又走了回来。
　　天光灿然，自门外透射而入，洒落在她一身水碧色的纱衣上，此时正有湖风徐徐吹来，掀起她脸上轻纱飘飞如烟云。就在屋外湖水碎玉晶琼般的莹光映照下，商梓修终于看到了她面纱遮盖下的脸。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坠入了一片绮丽的幻梦，面前女子倾城绝色的容颜是他平生仅见。她就像是一朵袅袅绽放于无边夜色中的莲，在一天一地的星光与月影中吐露清柔淡雅的幽香。
　　就像有一道闪电掠过心湖，商梓修几乎是有些仓皇的移开了目光。他站起身，对着青音抱拳说道，“原来是萧姑娘……多谢了！”
　　“不必！”青音悠悠开口，微细的眼梢却是看着自己那正襟危坐的师尊。
　　“师父，您老人家既是要与人对弈，想来今晚也没有机会喝那壶‘秋露白’了。师兄说过，那酒一旦开封便不可留着过夜。这样好了，青儿这就去取了那酒，给沱沱喝去，省得白白糟践了美酒。”
　　原本一直淡然入定的老者，此时听了徒儿的话霍然起身。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竟在瞬间飘至青音身前，一把拦下了她。
　　“丫头，你要拿我的‘秋露白’去喂鱼？”老者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徒儿，那心急如焚的神情就像是失去了心头至宝般惶然。
　　“是啊，不然多浪费！”青音点头答道，唇角笑意，嫣然如丝。
　　“你……你这丫头……为师只不过把你的名字告诉人家，来者是客，你怎么就要为这种小事着恼呢？”玄真道长看着徒儿，温言软语的相劝。
　　“是啊，来者是客，那客人都已等候多时了，您还是快些和他下棋吧……青儿告退！”青音微倾了身子，对着自己瞠目结舌的师父施了个礼，趁着他怔愣的当口，腰身偏折，自斜刺里翩然逸出。
　　她的身法极其迅疾，但玄真道长的步法却更快，在她窜出门口的同时，灰色长袖一甩，后发先至，准确无误的缠上了她的腰身。
　　“哼！”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吟，伴着一道炫彩流光，利落的斩向那条灰色衣袖。
　　“好！”玄真道长低喝一声，小臂徒然下沉，堪堪错开那道凌厉清亮的光芒。
　　青音本就对师父刚才的做法心生怨气，此时见自己一招失利，心下更是气恼。随即纤眉微挑，身形急闪，手中一道细长的冰寒水刃，直剌剌往师父后心劈去。小小的竹楼棋室里一时间光影漫空，一灰一碧两道人影交错纷飞。
　　商梓修哑然看着这对刚才还好好的师徒俩，竟然转眼间就打斗起来，心中不禁惊讶莫名。但他还没来得及出言相劝，却听身前“啪”的一声轻响，一枚黑玉棋子落在了棋盘的右上角。
　　小目……
　　商梓修看着落子的方位，心念一动，眸底泛起讶色微澜。他看一眼那个正与徒弟争斗酣畅的灰袍老者，微微一笑，拂衣坐下。修长的手指在身侧棋盒里一拈，白子入手，果断压下，正是一手白小飞挂角。
　　“呵呵呵……过瘾，过瘾啊！”玄真道长笑说，右掌猛一撑地，身形向上跃起，凌空急翻，避开青音弹指射向他巨阙、气海、中极三处穴位的水芒。同时，他右臂急伸，甩袖又抛出一子，落在白子右下方。
　　这一子落下，退可守，进可攻，地势兼顾，觊觎八方。在角部的白棋必须先拆回去，否则要想夹击如此厚实的角，可以施展的手段相当有限。
　　商梓修凝视着眼前棋盘，略起波澜的心湖已刹那平静。他看得出，玄真道长落子干净利落，既无诡谲，亦无煞气，以堂正之师，布罗仙大阵，于渺无形处，隐肃杀之机。他在与人打斗之时，还能分神与自己对弈，其道行武学棋艺的修为，怕是早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了吧。
　　思及此，商梓修更是不敢有任何大意之举，随后的每一手布棋都是思虑再三，沉稳落子。而正与师父交手的青音也看出自己每一招攻势都被师父行云流水般的化解开，当下反攻为守，出招时变快为慢，手中水刃时长时短，随她柔美身影移转变幻，聚散无常。
　　“丫头动作太慢，你也磨蹭得紧，真是无趣……都给我快起来！”玄真道长看出二人意图，立时不悦。他正玩得尽兴，怎容他二人突然变慢节奏。话音落时，只见他双掌上下翻飞，强劲无匹的掌风里突然幻化出无数状若云絮的白色气团，从四面八方袭向青音身上各处要穴。
　　青音见状脸色微变，忙撤身后退站稳身形，同时双手各指紧扣，食指伸出相接，喝道，“临！”
　　她这一手法印结出，正是道家密宗心法里的不动明王印，那些贬人肌肤的凌厉气团触到法印结界，立刻被弹得四处飞溅，化成轻云薄雾消失无踪。
　　“好你个丫头，连密宗法印都使出来了！”
　　“师父哪里话，您的‘千云手’既出，青儿又怎能不用密宗法印来化解，难道还等着被‘千云手’打出千百个窟窿吗？”
　　“哈哈哈……青丫头的功夫越来越有长进了，不错！”
　　玄真道长大笑着收手，他转头对棋盘前的商梓修说道，“好了，你也别琢磨了，老朽今日高兴，就算你没赢棋，也将幽罗草送与你吧！”
　　商梓修闻言，也不反驳，只闲闲一笑道，“这里若再拆两子，前辈必要着手应对，以免被我站稳阵脚。如此一来，白子落在此处，就能以退为进，在解开险势的同时亦可成就反攻之势了。”
　　说完，一点白芒落在棋盘中心天元，棋局瞬时拨云见月，已入颓势的白棋在这一手落子后立刻扭转乾坤，渐入佳境。
　　一子落，天机变，翻手云雨，乾坤复立，在这小小的方寸棋盘上，虚实变幻，步步为营的不止是黑白两子，更是九转人心。
　　“咦……”青音看着商梓修一子落下，眸底立现惊异神采，她看向身边抚须静思的师父，见他低头注视着棋局不言语，两道白眉却是渐渐拢紧。
　　过了良久，只听得玄真道长长叹一声道，“哎，老朽输了！你这一手落子锋芒毕现，咄咄逼人，大违你之前的棋路啊！”
　　“前辈承让了……这一步棋路走法，正是当年棋仙奚夏与棋圣襄合在登云山仙霞峰对局时使用过的，奚夏凭此一手扭转劣势，赢了襄合。”商梓修看着玄真道长，别有意味的笑说道。
　　“哈哈哈……好小子，原来你也看过‘天授之局’！”玄真道长听他说完，立刻大笑了起来。
　　原来，玄真道长从一开始走棋，就是按照五百年前，奚夏与襄合在仙霞峰对弈时所下的“仙霞十局”的最后一局来下的。这最后一局棋法精妙，凡夫俗子不可窥其奥义，因此后世之人将其称为“天授之局”。
　　只是，自奚夏襄合后数百年，中原战祸连绵，群雄割据，这“天授之局”的棋谱也早已失传。却没想到，今日在这水云秘境的竹楼棋室里竟然得以重现。
　　“老朽所得，乃是襄合所著的上册，而你看到的，自然就是奚夏留下来的下册了。”玄真道长笑着点头。
　　“正是！”商梓修拂袖起身，走下竹席。
　　“如此说来，你我倒还真是有缘……好吧，青儿，你去将那株子夜幽罗草取来送给他吧！”
　　玄真道长说完，便自顾自在棋盘前坐下，垂眸研究起棋局来。青音看他神情，便知不可再出言打搅，转头看了商梓修一眼，示意他跟着自己退出棋室，一起往竹林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