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36、渎山王陵

　　梁都大邺，云影宫。
　　空山新雨，碧色尽染，缕缕缥缈的水雾随飞泻而下的瀑布四散飘逸,在阳光下折射出幻如烟霞的霓虹。玄石飞桥上，步非行色匆匆，不顾脚下青苔湿滑，一径向前飞奔。待至宫门前，却见秦默一身黑色便服负手而立，看见他来了，连忙紧走两步迎了上来。
　　“大统领，稍安勿躁！”秦默伸手，一把拉住急欲冲进殿内的步非，对着他低声道。
　　“秦将军，我青姐到底怎么样了？还有我百里师兄呢？他又如何……有没有受伤？”步非急切地攥住秦默的手腕，连声问道。
　　秦默浓眉微皱，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他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加之又不善言辞，略一思忖便直言道，“百里公子未曾受伤，一切安好。只是萧姑娘……她身中离魂蛊咒，情况不妙。”
　　“啊？！”步非闻言，身躯微微一震。他自小遭遇家族灭门的惨事，无依无靠。来到云泷山后，青音很是照顾关爱他，他亦一直将她视若亲姐。因此，甫一听到百里与青音在泽邑遇袭，青音受伤被带至云影宫的消息后，他便立刻飞奔而来，只为尽快见到青音和百里，探看二人情况。
　　步非震惊之余，一时呆愣当场未及反应，却听得一个声音喊道，“步统领，传主上口谕，请您即刻入宫觐见。”
　　他回头，看到一名青衣宫奴站在殿门口，对着他遥遥一拜。秦默见状，轻轻一拍他的肩膀道，“快进去吧！”
　　步非略一点头，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入殿内。前方大殿中央，一人蓝衣湛湛，长身肃立。听到身后脚步声响，那人转身回头对着步非淡淡一笑。
　　天边云光灿然，映照着他温雅笑意，只一瞬，便让步非油然生出一份安定的感觉。是了，这么多年过去，无论棋局多变，还是险象环生，有他在的地方总能让人安心不已。似乎看到他的笑容就可以烦恼全消；站在他的身边，就算天地变色亦可无所畏惧。
　　步非大踏步上前，大声喊道，“师兄！”尾音涩涩，已然有了酸楚的意味。
　　百里伸手扶住他下拜的身形，温言道，“阿非，我们又见面了！”
　　步非抬头，迎上他清润如朗月的目光，只觉自己记忆中向来风雅从容、翩翩如仪的百里师兄，竟已有了几许掩不住的疲惫之感。步非一时眼角酸涩，忍不住转过头，狠狠一把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
　　百里见他如此伤感，不免含笑宽慰道，“阿非，莫要担心……离魂蛊咒并非无解，只是尚需费一番功夫。”
　　步非闻言，正待细细询问，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咳。他连忙回首，却见梁王商梓修素衣薄衫，临风而立，容色微凛，似是内损过甚。
　　“殿下！”步非抢前一步，对着商梓修俯身下拜。
　　商梓修抬袖掩唇，又是一阵轻咳，他看着步非淡声道，“无需多礼，起来吧。”
　　步非听他语音不似平常，仿佛极为疲惫虚脱，不免心中起疑。又回首看了一眼同样一脸倦色的百里，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当下急声问道，“殿下，您和我百里师兄是否 ……”
　　商梓修未等他说下去便接口道，“合我二人之力，也只能减缓蛊咒的发作，暂且护住萧姑娘的真元。但若再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步非闻言，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他心知，主上所言绝非言过其实，青音的境况实在是危在旦夕。他无措地回头看向百里，见他亦是深深叹了口气，看向商梓修的目光隐含了歉意与感激。
　　“殿下为了青儿几乎耗费了一半的内力。如今为了助我取得火麒麟元珠，更是甘冒风险亲赴王陵……”百里顿了顿，竟一拂袍踞向着商梓修折腰跪拜道，“如此大恩，百里逍遥无以为报。日后殿下若有差遣，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商梓修看着青石地砖上垂首低俯的身影，眼底似有清冽的锋芒一闪即逝。他几步上前，双手轻托百里手臂，将他从地上扶起。
　　“公子无需如此……当初云泷山上，若非萧姑娘相助，莫说是取得尊师的子夜幽罗草，就是那天罗地网阵，本王也绝无可能闯过。如今她遭人暗算，身中蛊咒，本王怎能不略尽绵薄之力？”
　　步非听他二人对话，一时又是惊喜又是惊慌。惊喜的是，青音身上的离魂蛊咒虽诡异，但眼下却已寻得解咒之术；惊慌的是，解咒需用火麒麟元珠，而这火麒麟是驻守梁国王陵的神兽。捕杀守陵神兽，既是亵渎先人的大逆不道之举，又须冒九死一生的风险。一边是自己视如亲姐的萧青音，一边又是自己敬仰的主上和师兄。他想着眼下这迫在眉睫又进退维谷的局面，一颗心仿佛被炭火烧灼，疼的他恨不得在地上打滚。
　　他上前一步，对着商梓修抱拳道，“殿下，若是要去王陵取那火麒麟的元珠，请务必准许属下一同前往！”
　　商梓修转头看向步非，俊冷的面容上有了一丝轻暖的笑意。他沉思片刻后，缓声道，“有百里公子与本王一同前往王陵，人手已足够，再多你一个也未必能有多大的助力。反而是萧姑娘，体内蛊咒委实霸道，需要每日有人为她渡送内力护持真元……你还是留在这里，助秦默护住萧姑娘真元更为妥当。”
　　百里闻言，亦点头道，“正是！阿非，你还是留下来吧。否则仅凭秦将军一人之力，太过勉强了。”
　　步非见他二人均已发话，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同赴王陵，且他心系青音安危，便也不再坚持。向二人行了礼后，就急急地往青音所在的内殿而去。商梓修与百里在大殿内又商量了一会儿，将捕杀火麒麟的各个环节细细推演了一遍，以确保万无一失。之后，百里辞别了商梓修，离开云影宫去做准备。
　　商梓修看着百里离去的背影，眸底渐渐浮现一片深海静渊的幽暗。他静默了片刻，探手自颈间取出一枚红线穿就的独玉冰蝉。那冰蝉卧于他掌心，在阳光下隐隐透出细腻柔润的半透明玉泽。
　　商梓修看着掌中的冰蝉，目光瞬间变得柔软而澄澈。少顷,他微微叹了口气，将那冰蝉收拢于掌心,转身向内殿而去。

　　梁国境内的渎山属于云泷山的分支，巍峨连绵，群峰起伏的云泷山伸展至渎山，山势便徒然变低逐渐缓落，与梁国西境的平原连成一片。而在蜿蜒起伏的群山环抱中，一处山林叠翠，碧色横流的狭长深谷便隐现其中。这里是梁国王陵的所在地，梁国历代国主的墓葬群应二十八星宿方位布陈，散落在深谷之中。
　　日暮时分，渎山绵延无际的密林便被浓雾笼罩，整片山岭陷入幽暗昏暝的暮光中。偶有飞鸟掠出林间冲向广袤遥远的天际，发出几声尖厉的鸣叫。
　　商梓修与百里逍遥到达渎山王陵时，正值最后一线天光隐没在层云背后，整座渎山仿若一只酣然沉睡的巨兽，静卧于苍茫的暮色中。商梓修与百里手持火把，穿行于巨树擎天，枯叶厚积的峡谷地带。约莫走了两个时辰，离王陵所在地已是越来越近，而那只守陵的麒麟兽却不知藏匿于何处。故此，他二人皆是敛息凝神，留心四周动静，半刻都不敢掉以轻心。
　　此时，一直走在前面的商梓修突然停下脚步。与此同时，他回头看了百里一眼，对他略一颔首。百里目光与他对视一瞬，便极有默契地向左侧一处高耸的岩石后一闪，二人一同俯下身来，看向不远处的王陵甬道。
　　甬道的尽头就是地宫的入口。此时，入口隐于一片如墨的夜色中，黑魆魆的看不真切。然而，就在这片空寂森然的幽暗里，一阵阵时断时续的闷响从地宫深处隐隐传来，令商梓修和百里为之一振。
　　“今日你我真是好运气……那火麒麟本是神出鬼没，极善于隐藏行迹的上古神兽。除非它感应到梁国国君崩逝，知道必有送葬人前来地宫安放国君遗体，否则绝不可能轻易现身。”商梓修一边轻声低语，一边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他深邃的眸心闪过一抹精芒，令他清隽的容色愈发神采奕奕。
　　百里与他一同看向地宫入口处，他虽已听叶渝世说起过火麒麟，但这神兽到底是何等模样，他却依然未知。只是现下听这闷响，又加之商梓修所言，他大抵能推断出，这火麒麟必是一只庞然巨兽，而这闷响，就是他酣睡时发出的声音。
　　“殿下，您适才所言究竟何意？这火麒麟似是正在熟睡……难道，它极少休息吗？”百里看向商梓修，不解地问道。
　　商梓修侧首回望，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道，“百里公子有所不知，火麒麟乃我梁国先祖商显的坐骑，先祖崩逝后葬于渎山，火麒麟亦随主前往王陵地宫，此后便永世驻守先祖陵寝，及至历代梁国国主。它以送葬人的阴魂为食，不眠不休地在地宫内逡巡。但凡有人闯入地宫，除非是先祖后裔,否则它都会将其扑杀并摄取阴魂。不过，火麒麟若是一时间摄取了过多的阴魂，就会昏昏欲睡，这与人饱食之后易嗜睡是同样的道理。”
　　百里逍遥闻言心头一顿，看着商梓修的目光里满是不解地意味，“殿下的意思是，眼下这火麒麟入睡，是因为不久前摄取了过多的阴魂？”
　　商梓修眉峰微微一挑，眸光侧掠，看向不远处朦胧的幽暗，冷声道，“一天之内，一位国君、一位储君……还有一位王子，被同时送入地宫。按照我大梁王族的丧葬仪制，共有二百余人前来王陵送葬。此等规模，我大梁自开国以来，统共也就三次。”
　　他此话一出，百里逍遥立刻想到了数月前，梁国发生的那场变故。一朝宫闱惊变，天清殿前血流成河，漫过玉阶琼台，染红了一片风雨江山。无数人的惊恐惨叫皆化为鲜血，凝固在冰冷素白的雪地上，如砌下纷落的红梅。
　　梁灵公、太子肃、二公子严，都是在那个夜晚身陨的。此后梁国王族嫡系，只剩下了三公子修，也就是现在的梁王商梓修。
　　百里逍遥看着火光下商梓修峻冷的侧颜，眸底一片墨色愈发深沉。他正兀自沉思，身旁的商梓修突然将一个包裹递了过来，轻声道，“这是一件血衣……我王兄留下的。待会儿进了地宫，务必要穿在身上，或许还能避开火麒麟的攻击。”
　　百里逍遥伸手接过，打开来一看，是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色内衫，想来应是商梓肃或商梓严死时所穿的衣物。他看着这件内衫，脸上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但转瞬又恢复了平静，不着痕迹地脱下外罩的长衫，将那件血衣穿在了里面。
　　“哧、哧”两道劲风自商梓修指尖弹出，直射向地宫石门两边蹲守的石像生。石像生被击中后便开始缓缓下沉，与此同时，地宫雄伟而又厚重的石门则缓缓开启。一阵震耳欲聋的重响过后，地宫石门全部打开，无数碎石飞屑随着石门的移动纷纷掉落，激起阵阵飞浮的尘土弥散在入口处。
　　待得尘埃落定，地宫内浑浊的空气也已散尽大半。商梓修与百里逍遥同时飞身而起，双双向着地宫内急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