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35、请君入瓮

　　子夜时分，连绵不断的大雨终于渐渐停歇。然而雨止之后，江面雾气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发浓厚。极目之处白雾横江，夜风飒飒，吹动雾气翻涌如云海。
　　前些时日，历经多场激战却僵持不下的双方军队，都已暂时偃旗息鼓。但今夜却不知何故，北岸洳林的申军战船上，不时传来鼎沸人声，间或夹杂着兵刃相击的锵然声。
　　褚让站在船上扶着旗杆，皱着眉头侧耳倾听，好半晌也未曾听清楚对方到底在作甚。他不禁摇了摇头，喃喃嘀咕道，“这帮龟孙子在折腾啥？”
　　“褚将军，时辰已到，军士们已换好装登船了。咱们是否这就出发？”卫国水师主将宇文景来到褚让身边，他身着申军战服，臂缠素白布巾，手中一杆银枪凛凛泛着寒光。
　　褚让回过神来，向着宇文景望去。他看着眼前这位英气勃发的少将，心中一丝疑虑实在是不吐不快，“宇文将军，你说这申军缩在乌龟壳里，许久时日都未见有动静，今夜怎么地，咋会这么热闹？”
　　宇文景闻言，扬眉笑说道，“褚将军，永陵君之前还特意嘱咐我，雾中行船须得万分谨慎，不可迷失方向，更不可引起申军注意，以免暴露我军行迹。可是你听听……这闹腾劲儿，哪还需要我等辨析方向？哪儿出声就往哪儿去呗！”
　　“可是……”褚让微微蹙眉，迟疑道，“沉寂了这么多天，早不闹晚不闹，偏偏赶在今晚我们要偷袭之时闹腾。你不觉得蹊跷吗？”
　　“哎……褚将军”宇文景明亮的眸光与他对视一瞬，一丝讥诮的神色浮上他的脸庞，“我怎么听着……将军您似是不敢去啊？也罢，你们祁国人本就不善水战，自打登了船，一个个都跟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的！要不这样，您今晚就上岸安营扎寨，备下好酒好菜候着，待我率卫国水师火烧涪泱，大破申军，咱俩再好好喝几杯，如何？”
　　褚让听到他这番话，立时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怒声喝道，“嘿！你个毛头小子，休要语出狂言！你老哥我何时怕过？我一路南下拼杀至今，都快到茂衍的老巢了，难道还会心生怯意？真正一派胡言！”
　　说完，他一甩手中流星锤，“咔嚓”一声将那旗杆砸断，两三步迈过宇文景身侧，一阵风似的直往走舸而去。在他身后，原本一脸戏谑的宇文景收敛了笑意，清亮的眸光中依稀有了风雪的深寒。静立了片刻，他一提手中银枪，也大步流星地向前，登上了早已等候多时的走舸。
　　子时三刻，褚让和宇文景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策，分别率领祁卫两路军士驾驶艨艟走舸，由东西两个方向缓慢逼近申军战船。艨艟上满载着柴薪和枯草，上面用厚厚的油布遮盖，每条船上均配备了五名经验丰富的卫国水军，四人掌船一人辨识行船的方向。
　　当晚正值西南风起，宇文景率领的这路人马借着风势，船行速度较之褚让一行快了数倍。然而，待得褚让就快看清前方申军战船上飘扬的朱雀王旗了，也未曾看到任何火光，听到任何喊杀声。不仅如此，原先一直喧闹不休的申军，此刻仿佛都吃了哑药一般悄无声息。
　　褚让半蹲在走舸上，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正寻思着宇文景那边到底是何情形，却听得耳边传来“扑通、扑通”数声落水声，回头一看，只见原先站在艨艟斗舰上的卫国水军竟纷纷跳入水中。
　　见此情景，褚让心中警兆顿起，他大喝一声，“要糟！”立刻飞身扑向船头的祁国军士，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船桨，同时运足内力怒吼一声道，“全军后撤……快!”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不远处的申军战船上，突然响起震天的鼓声和喊杀声。在急如骤雨的鼓点催动下，申军弓箭手向着走舸上的祁军连连放箭。很多反应迟缓，尚未来得及后撤的祁军，被密集如蝗雨的箭矢射中，毙命当下。
　　褚让站在走舸上，因空间受限，手中流星锤无法全力施展格挡箭雨，才一会儿的功夫，左臂和腹部都已中箭。他又是急怒又是疼痛，一时间站立不住摔倒在船上。
　　“将军！快点火烧船啊……烧死这帮龟孙子，和他们同归于尽！”身边突然传来一名军士的嘶喊。褚让一个激灵挣扎着起身，血红的双眼看着前面如狼似虎的申军，突然暴喝着飞身跃起，跳上前面的一艘艨艟。他一把扯掉油布，飞快地从腰间取出火折子，吹燃以后扔在高高堆起的柴薪和枯草上。
　　然而，那火折子落在草堆上，翻滚了几下，竟慢慢熄灭了。褚让见此情形，惊讶得双目圆瞪，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他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完全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毕竟是一国的兵马大将军，才几个弹指的功夫，他似是已经想通了个中关窍，一下子扑倒在柴草堆上，双手拼命扒拉着那些枯草和柴薪，只觉入手处皆是一片潮湿与泥泞。原来，那油布下遮盖着的整船的柴草，竟然都是湿的，无怪乎遇火不燃，甚至连一个火星都没点着。
　　“丰逸……汝等卫国鼠辈，穷极龌龊之能事！今日设计于我祁国，他日多行不义，必自毙！”褚让气怒躁狂得仰天长啸，他两三下拔出身上羽箭，一抡手中流星锤，冲向不断涌来的申军兵士。
　　他手中两柄流星锤攻势迅猛，威力骇人。一人深陷众多申军兵士的包围中却是毫无惧意，反而越战越勇。
　　“去你娘的！”褚让右手流星锤抡出，带起一股排山倒海的劲风，瞬间砸倒了五六个申军。一时间，申军畏惧他的悍勇，竟不敢近身砍杀，只是将他围在包围圈内。
　　褚让杀红了眼，也顾不上中箭处汩汩流出的鲜血，只知自己身边围满了敌军，一双流星锤虎虎生威，几乎是见人就砸。
　　正当他要破开包围圈的口子杀出去时，一道银光闪过，一人手持雪穗银枪，“锵”地一声挑开了流星锤。褚让迎上那银枪，只觉枪锋上刚猛之气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流星锤差点脱手掉落。他连退三步站稳身形，抬头看向来人，只见宇文景白袍银甲，单手擎枪向前一指，森冷的枪锋上寒光微闪，映照着他英姿飒飒的身影。
　　“竖子！竟敢陷害你爷爷！”褚让一见宇文景，心中的猜测已然成真。他深知卫国是假意与祁国联盟，其实早已与申国勾结，设下这个圈套引他上钩。一想到长公主独自一人留在卫国主船上，身边除了一个不会武的侍女，几乎无人护驾，他立时心急如焚，几欲插翅飞去救主。
　　然而，宇文景哪会容他脱身，枪尖一抖发出“哧哧”劲响，一股猛烈迫人的气流缠绕着枪身，如白龙出海疾掠向前，冲着褚让连刺五枪。
　　褚让之前未曾与他交手，对他的枪法招数并不熟悉，再加上此时担忧若玉安危，不免心绪不稳。流星锤接连格开他四枪，却在对方枪锋突变之时未及反应，第五□□来时，脚下步法一乱躲闪不及，被生生刺穿了左肩胛。
　　喷涌如注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战袍，再加上先前的箭伤因他与宇文景的打斗而迸裂。褚让一时站立不稳，只觉眼前人影晃动，竟已看不清宇文景身处何方。
　　宇文景看出他已是勉励抵抗，自然不会容他喘息，又是一□□出，堪堪将他右肩胛刺穿。如此重创之下，褚让再也支撑不住，“啊”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人便直挺挺地倒下，晕厥过去。

　　南岸临夏的联军主船上，若玉颇为焦灼的在舱内来回走动，妍丽的容色透出大敌当前的凝重。她走至窗前，抬头看向对岸喊杀声震天的战场，一双明眸泛起潋滟微波，隐隐透出山雨欲来的忧色。
　　“出发之前，褚让已将进攻策略悉数告知于我……不是应该先用火攻再突袭吗？”若玉回头看向吟儿，疑惑地问道。
　　吟儿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亦是不解地道，“正是……可如今战事已起，却并未见到火光啊！”
　　她二人正自面面相觑，忽闻舱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军士惶然地拍着舱门喊道，“殿下，快快离船上岸……卫军临阵倒戈了，正在屠杀我祁军将士啊！”
　　“什么？”若玉闻言大惊，纤秀的身影急掠向门口，一把将门拉开。
　　“你说什么？卫军临阵倒戈？”她几乎是尖叫着喊出声，绝美的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唯有一片冰雨溅落深潭的彻寒。
　　“正是！半个时辰前，一队轻装的卫国精锐武士，暗中偷袭我留守祁军。那些武士上船时悄无声息，行动迅捷且下手狠厉，不似一般军士，更像是……更像是杀手！对，就是江湖杀手！”门外的军士一脸血污，身上多处负伤，一手撑着舱门连连喘气。
　　若玉闻言，只觉寒意透心，周身似被冻僵一般，连呼吸都痛彻心扉。她银牙紧咬，拼命忍住眼底上涌的泪意，抽出束在腰间的银铃鞭，恨声道，“丰逸在何处？”
　　那军士一个怔愣，大张着嘴“啊啊”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若玉恨极气极，一把将他推开，踉跄着向前奔去。
　　她往前奔出没几步，却觉身后一道泠泠寒意直往后心飚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旋身，若玉柔软的身体向左侧一闪，同时，手中银铃鞭“嗖”地射出，抽向半空中一道青色身影。
　　那身影尚在空中，被银铃鞭扫出的点点白芒笼罩周身，几乎无处可逃。然而，若玉唇际一丝冷笑还未泯去，那身影已轻轻巧巧地一缩，凌空一个连环翻。“叮叮当当”一阵悦耳的脆响过后，竟是破开银光闪烁的鞭影，翩然落在船头。
　　“长公主的鞭法差强人意，还是不要多费力气了，乖乖随我去见申王，可好？”一把柔媚入骨的声音遥遥传来，船头临风而立的身影向着若玉微微倾身一福。
　　“吟……吟儿！”若玉抬头看向不远处俏立的青衣女子，在看清了她的面容以后，失声惊叫道。
　　“呵呵呵呵……吟儿？哦，是了。殿下的那个小侍女还真是我见犹怜啊！当初死在我的秋叶刃下，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是怎么都阖不上呢！”青衣女子看着若玉巧笑倩兮，艳眸微微一瞬，一道寒光划过眸心，无比清晰地映入若玉眼中，令她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你……你不是吟儿！你杀了吟儿再假扮成她留在我身边……你到底是谁？”若玉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惊恐和怒意，向着那女子喝道。
　　“哎呀，怎么才说了两句话，殿下就恼了呢？我是谁……殿下可看清楚了哟！”青衣女子说着，白玉般的手拂向左侧耳际，缓缓撕开覆于面上的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夜风骤急，吹动那女子长发飘飞如云。浅淡月光下，妩媚妖娆的艳色对着若玉轻轻一笑。随即纤手轻扬，一缕幽香自她袖中随风逸出，袭向几近崩溃的若玉。
　　“凌霄阁流云堂堂主苏媚儿，参见若玉公主！”青衣女子微微转眸，看着迷香冷雾中软软倒地的若玉，娇声低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