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25、步步为营

　　秋意潇潇，暖风习习。大邺上阳宫外的九曲游廊上，步非一路疾行，直往梁王勤政殿而去。不远处，御苑花丛间三五成群的宫娥正俯首采摘着秋菊。其中一名宫娥转身去提花篮，却没留意阔步走来的步非，与他撞了个正着。
　　“呀……奴婢该死！奴婢见过大统领。”那宫娥看着步非一脸郁色，立时吓得魂飞魄散，颤抖着跪下身去。
　　“不关你事。”步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挥了挥手便绕过御苑进了勤政殿。
　　穿过重重天青色缀珠纱帘，步非在一间书房前停了下来。看一眼书房中独坐品茗的身影，他单膝点地，低头跪拜道，“属下不才，未能将百里师兄带回大邺，请殿下降罪。”
　　轻纱缦影间，商梓修一身雪色长衫端坐于书案前。正午暖阳穿窗而入，在他身上洒落点点淡金色的微光。
　　“无妨……他不来，本就在我意料之中。”商梓修低头轻语，一个青瓷玲珑盏在他右手掌心晃荡，摇摇欲坠。
　　步非闻言怔愣，极为不解地道，“既然如此，殿下为何还要我去泽邑请师兄？”
　　商梓修半晌无语，稍后才淡淡道，“为了确定一件事。”
　　“何事？”步非疑惑道。
　　“王位……奚国王位是否真的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
　　步非听他如此说，似是仍未回过神来，呆愣了一会儿方道，“师兄性情向来恬淡，对争权夺势之流极为不屑。阿翁以前就常说，师兄生于王族实是天大的错误。”
　　商梓修微抬了手，示意步非起身，继而说道，“此一时彼一时。百里逍遥一出生便被册封为太子，是奚国王位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他与生俱来的权利与荣耀伴随他至今，从未失去过。正因从未失去，也就自然地不会发觉它们的重要以及内心深处对权力的渴求。而如今，他被贬流放，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入污浊不堪的泥潭，如此重击，并非你我可以想象。”
　　步非听了，了然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属下明白了……”但转念一想，他又道，“可是，殿下为何如此在意师兄对王位的看法？”
　　商梓修默然低首，深沉如子夜的眸底似有碎冰飞雪涌动，却偏偏温暖得令人心一窒。
　　云泷山上那一抹碧色倩影自他心头闪过。他微阖了双目，沉默不语，只将指尖轻轻碰触瓷盏光润的杯沿，微微沁凉与暖日融光纠缠，如丝如缕，自指尖蔓延。
　　若是知道了他对百里逍遥做的事，她会怎样？
　　商梓修微微皱眉，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白净的手指修若冰玉，绕着杯沿缓缓轻滑，一圈又一圈。终于，青瓷小盏被慢慢收紧，最终沉入他的掌心。
　　“个中缘由，你日后自会知晓。”商梓修面上静默，声音亦清淡如水。
　　步非微蹙了眉心，犹豫着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下去。此时纱帘外，秦默一身黑色劲装抚剑恭立，对着商梓修行礼道，“主上，骁骑营两路人马都有消息了。”
　　“哦……说来听听。”商梓修起身走至窗前，明亮的日光下，雪衣轻拂如笼烟云。
　　“那东西确实不好找，骁骑营折损了不少人才打通了贺远山和归云山。不过，以目前挖掘出来的数量来看，这两座山中的藏量极为丰富。”秦默看着商梓修的背影，语焉不详地说道。
　　步非一脸莫名地看着秦默，不解他所指何物。但在商梓修面前，他又不敢插嘴发问，只得将已到嘴边的话头生生压下。
　　商梓修眼角淡淡一瞥，看到步非一脸茫然地模样，不禁轻笑道，“原是要告诉你的，但你一听说师兄被流放，便心急如焚地要前往泽邑。我想着这事由秦默一人处置也无大碍，就没和你提起。”
　　步非闻言，回头望一眼秦默，见对方脸上隐有笑意，似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心中好奇更甚，便上前一步抱拳道，“看秦将军脸色，骁骑营似是在贺远山和归云山挖掘出了什么好物。”
　　他侧头略一思忖，立时便似想起了什么，喜笑颜开地道，“殿下……难道咱们找到了‘天石’？”
　　商梓修点了点头，“正是，贺远和归云两座山中确实蕴藏了‘天石’。”
　　秦默道，“末将已命骁骑营封锁消息，在贺远山和归云山分设多处暗哨，日夜值守，严防闲杂人等入山。此外，末将还命合元、渠灵两城守将放出消息，只说贺远、归云两山发现有猛兽伤人，遣散两山附近居住的百姓，将他们安置到城中。”
　　商梓修回首，赞许地看一眼秦默道，“如此甚好……猛兽伤人这个理由确也站得住脚。”
　　秦默笑了笑道，“想来那位若玉公主，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把两座什么样的城池拱手让人。也许，她一开始打的算盘是，将合元、渠灵这两座与卫国接壤的城池让与我大梁。如此，我梁军便可替她驻守边城，谨防卫国来犯。祁国则可以逸待劳，高枕无忧了。”
　　步非一听，立刻乐呵呵地大声道，“浪里个浪……她若是知道位于合元、渠灵两城境内的贺远山、归云山中藏着什么宝贝，恐怕就要悔得哭鼻子了！”
　　“悔得哭鼻子？我看是，气得哭鼻子吧！”秦默笑着捶了一下步非的肩头。
　　商梓修看着二人说笑，漫步走至书案前，从底部一处暗格里取出一张纸来。
　　“秦默，这是翟漠早前绘制的橐机构造图，你立刻拿去善工局，命他们七日之内务必将橐机制作出来。此外，派去两山冶炼坊的工匠，你与步非要亲自挑选。入山后，若有人形迹可疑，格杀勿论。”
　　他说完，脸上笑意收敛，换之以一贯寒若冰霜的冷淡神情。秦默、步非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正色道，“属下遵命。”
　　商梓修点头，看着秦默与步非二人退出了书房，便在一张紫檀木的椅上坐了下来。书案上一只玉螭八角圆鼎焚了月荷香，淡烟弥散，袅袅飞浮。商梓修看着那缭绕迷离的烟雾，莫名地便有些心绪烦乱。他微垂了眼帘，抬手执起案上小盏，缓缓轻啜盏中清茶。细瓷盏中茶色青碧，芽叶朵朵，沉浮不止。许久，小盏被轻搁于案几之上，冷淡的声音随之响起，“来人，宣仲迟进殿。”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帘外御侍便低声通报，仲令尹到了。商梓修起身，看着仲迟俯身下拜，只简短地说道，“百里逍遥拒绝入梁，你马上传令于翟漠，命他按原计划进行，不得有误。”
　　仲迟闻言，略一犹豫道，“主上，如此步步紧逼，会不会让那百里逍遥看出点什么来？”
　　商梓修微一扬眉，轻笑着拂了衣角道，“他自然是会想到些……但要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恐怕还要再费些功夫。”
　　仲迟会意，继续说道，“奚王的五十寿诞是在下月初七，届时云阳宫中百官朝贺，君臣共乐。而殿下送出的这份大礼，一定会令奚王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商梓修扭头看向窗外，外面阳光渐敛，层云蔽日，原先暖热微醺的秋风穿过轩窗，拂落一地枯叶。阵阵寒意砭人，竟已有了要落雨的迹象。
　　“要变天了。”商梓修淡淡地说着，墨色幽深的眸中看不出喜怒，只是唇角一丝略带苦涩的笑意，终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他抬手，落叶飞花随风飘入，落在他张开的掌心里，“告诉翟漠，大可将计划全盘透露于韩氏兄妹……如今百里逍远已入东宫，俪姬隆宠正盛，定安侯府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无人能出其右。我想，以韩氏兄妹的心智，怕是会守着这份光景不再作为了吧。”
　　仲迟鄙夷地冷哼了一声道，“正是，按翟漠传回来的消息看，那二人如今得意忘形，韩恕谨就连奚王都已不放在眼里，连着两次在朝会上冲撞了奚王。俪姬更是在后宫中作威作福，前几日为了一颗夜明珠，杖责了百来号宫人，几个年幼的小宫女更是被当场打死。”
　　商梓修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由着他们去，他们闹得越凶，于我们就越有利。”
　　仲迟点头道，“臣明白，臣这就去发信。”说完，他敛衣行礼，缓缓退出了书房。
　　房中立时便静了下来，商梓修重又坐回椅上，将那只空了的茶盏托于手上轻旋。百里逍遥，这是一个不论花费多大代价都必须要收服的人，绝不容有失。所以，为了让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他就必须下狠手，但这样一来，有一个人就必须要动一动了。
　　思及此，商梓修握盏的手便紧了一紧，冷寂平静的脸上现出了一抹不忍的哀色。他以掌抚额，垂下头来。合目良久以后，他抬头，眼中深深浅浅的情绪已然消逝无痕，化作淡如秋水的平静与沉寂。
　　窗外，潇潇秋雨随风斜入，将雕花窗棱染湿。商梓修看着一天一地的苍茫雨雾，默坐无语。暮色渐浓，风雨渐骤，一声长长的轻叹自他唇际逸出，湮没于风声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