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26、君心似海

　　飞云流岚，繁星如许，瓦黛色的天幕上，一弯新月如钩，泠泠清辉洒落，染一地秋霜露白。
　　卫国永陵君府内，华灯初上，盏盏玲珑纱灯次第点亮，沿着一道水榭浮桥蜿蜒伸展，直达湖心一处三层阁楼。
　　楼中暖炉香薰，烛光融融，沁寒而略带湿气的湖风吹入楼中，顷刻间便化为缕缕飘散的雾气，弥漫于各处。整座阁楼水雾缭绕，幻如仙境。
　　永陵君丰逸身穿一袭灰色貂裘，斜斜侧卧于一处狐皮软塌上假寐。明亮如炽的灯火映照着他苍白若雪的修容，仿若天然玉石精雕而成，几无半点瑕疵。
　　一名侍女悄声来到软塌近前，将滑落榻边的一枚晶玉棋子捡起，小心地放入棋盒中。她偷偷抬眸，向着那恍若谪仙的男子看去。只一眼，便心如鹿撞地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放肆！”一声低低地呵斥在她耳畔响起。侍女惊慌抬头，正撞上一道极冷极凛的目光。那目光穿透煌煌灯影，直直地看着她。
　　“君……君上……君上息怒！”侍女立时吓得跪伏于地，娇躯盈盈轻颤。
　　“这么没规矩，你家主子是怎么调教的……退下！”丰逸面笼寒霜，语音冷厉地说道。
　　那侍女如蒙大赦，不敢再多做停留，连忙躬身退至阶下，行过跪拜礼后，匆匆退出门外。
　　其他侍女眼见丰逸面色，纷纷俯首行礼，随后不发一言，整齐划一地退了出去。
　　丰逸冷眼看侍女尽数离去，慢慢从软塌上坐起身。只是极轻极缓的一个动作，他的后背却已沁出一层薄汗。
　　“公主入我君府，大可让门侍通报一声，如此才不至于失了礼数。”丰逸抬眸望向竹帘，帘外一道窈窕身影微微一晃，随着漫天清寒星辉，闪入室内。
　　玉阶晶栏，水月染香，祁国长公主若玉一身墨紫色修衣，悄然盈立于月影深处。
　　“我倒不知，戒备森严，高手如林的永陵君府，今夜为何如此安静？我一路行来，竟如入无人之地，是我运气好，还是君上刻意为之？”若玉秀眸微微一细，看着榻上雍容华贵的男子挑唇一笑。
　　丰逸直视眼前长发轻拂的女子，俊眸深处一点精光骤闪。少顷，他起身，轻拢了裘衣对着若玉微微躬身道，“丰逸参见玉公主。”
　　若玉目中莹光湛湛，看着丰逸展眉轻笑道，“以前常听人说，奚有百里卫有逸，九域五国的贵族男子中，奚国太子百里逍遥和卫国永陵君丰逸，实属举世少有的清贵风流人物。今日一见，所言不虚。”
　　丰逸闻言，修眸一垂，脸上现出无声淡笑，“公主过誉了，逸实不敢当。”
　　他不疾不徐一句话，虽是谦恭有礼至极，却令人明显的感到疏离和冷漠。
　　若玉何等心思玲珑之人，自然听出了他话中的意味。但她先前便已知晓，卫国这位权倾朝野的永陵君性情古怪，为人冷淡。因此，她心中虽有不悦之感，但思及此行是有求于人，脸上便依然笑意盈盈。
　　“君上何必如此谦虚？想当年，君上未及弱冠，便只身一人来我祁国，舌战群臣，力辩儒生，硬是将本属于我祁国境内的绵山以北八百里疆域划入卫国版图。此等才智与胆识，若玉佩服得紧！”
　　丰逸垂眸静听，唇边笑意若隐若现，却未有一丝漫至眼底，神色间不经意流露的傲然气息更是令若玉心中一凛。
　　“玉公主来我君府，想来绝不会是为了与我叙说旧事吧？”他抬眸，平静从容地抛出一句话。
　　若玉微怔，心头闪过一丝异常的感觉。这感觉似曾相识，她明明那样清楚地知道它的存在，此时却想不起是为了何事。
　　丰逸见她似是陷入沉思，便缓缓步下玉阶走至她面前，轻声提醒道，“公主以合元、渠灵两城，换来梁国的结盟。却不知，您今夜来我卫国，又想以什么来换取祁卫的结盟呢？”
　　楼中暖雾氤氲，香气扑鼻，烛火然然的光影交错间，丰逸俊雅无匹的面容一派平静，只是那一双仿若静玉的幽深眼眸里，透出一片浓浓的风雪清寒。
　　若玉娇躯一震，心头竟无法抑制地突突狂跳起来。同时，一种被轻视、被捉弄的屈辱之感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
　　父王的愚蠢和顽固，令祁国多年来的太平与富饶毁于一旦，身为祁国最尊贵的长公主，她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冒着极大的风险去他国割地求盟，只为一雪王都破城之辱，只为让祁国在列国争霸的缝隙里留有一席之地。为此，她抛却公主的身份与尊严，抛却心中的骄傲与清高，先入梁后入卫，只为了与梁卫结盟借兵，征讨申国一雪前耻。
　　可如今看来，眼前这位永陵君似是对她颇有微词，态度冷漠倨傲不说，言语间更是没有半点客套。她心中虽是恼怒，但脸上却不露半分情绪，对着丰逸温婉柔美地一笑，接口说道，“君上是在怪我将合元、渠灵两城割与梁国，想以此掣肘卫国吧？”
　　丰逸眉梢微微一动，锐利的目光直视面前嫣然轻笑的红颜，“公主为求结盟，将祁卫接壤之地的重城要塞让与梁国，防卫之心显而易见。”
　　他朗目一抬，眸中霜雪气息更甚，脸上却浮现出一抹笑意，“既然如此，公主又何须来我君府？”
　　若玉凝眸看她，脸上笑意缓缓退去，再启唇时，决然戚戚的语气令丰逸神色一滞。
　　“与梁结盟也好，与卫交好也罢，于我而言都只是为了自保。祁国向来不善兵甲，以商贸富国，从未主动侵犯邻国。遇到天灾时，我祁国更是无偿向邻国赠送米粮金银以赈灾。多年来，祁国与梁、卫、奚、申四国邦交友好，彼此秋毫不犯。此次若非茂沣引祸入祁，我父王昏庸顽固，祁国断不会沦落至今日割地求盟的惨境。但事已至此，即便心生怨愤也无用。”
　　她垂眸，哀戚的模样犹如霖霖雨夜里，梨花飞扬飘落，不胜凄楚。这样柔弱堪怜的神情，不免令人心生恻隐。
　　“当日，我以合元、渠灵两城相赠于梁国，换来梁王兵发望瑀，逼茂衍撤兵回国救援，如此才保住了饶俆。君上以为，我借梁国来防御卫国犯境，这确实不假，我亦无需否认。只是，几乎遭受灭国之灾的人，便犹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除了攀附良木而栖，寻求庇护以外，我一个弱女子又有何能保住祁国呢？”
　　她语音淡淡，娓娓道来，既不否认自己对卫国的戒备之心，又将这种戒备说得顺理成章，令人无可指责。
　　丰逸默然无语，冷淡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少顷，他微微轻笑，缓步踱至廊外，负手而立道，“公主若是想要与卫国结盟，应该去拜访吾王，为何却是来找我？我只是一介轻侯，并没有这个能力决断卫祁结盟之事。”
　　若玉看着他的背影，似笑非笑地轻道，“君上有没有这个能力，就要看我有没有这个诚意了……君上不想听听我的交换条件吗？”
　　丰逸闻言，眉梢微挑，他转身回首将面前女子望定，颔首道，“玉公主且说无妨，逸洗耳恭听。”
　　若玉唇角微笑如丝，眸色清冽如雪。她从容与丰逸对视，一字一句曼声说道，“苍狼之巅，嗜血狼花……君上应该会感兴趣吧？”
　　丰逸眉心猛然一收，眸光似有穿透之力，直要将眼前女子看透，“公主如何得知的？”
　　若玉眸光一漾，婉转轻笑道，“苍狼山是我祁国的圣山，当年先祖以二十副铠甲起兵立国，亦是始于苍狼山。祁国历代国主都将苍狼山神奉为护国主神，而苍狼王也只认祁国王族。两个月前，君上手下之人擅闯苍狼山，被狼群撕咬惨死。其中有一人侥幸逃脱，却在山脚下昏厥。守山的将士将他救回，才知他是专为卫国永陵君寻药而来。”
　　若玉轻顿，探手自腰囊中取出一只白瓷圆口瓶托于掌心。她看一眼丰逸，继续说道，“嗜血狼花一经采摘便会枯萎，需以苍狼的心头血供养，每三天换一次。但苍狼王的心头血不同于一般的苍狼，若是以它的心头血来供养狼花，可经半月而不腐。这瓶中统共有七朵狼花，足够君上炼药。”
　　说完，她将手中瓷瓶直直抛出，落入丰逸手中。丰逸将那瓷瓶塞口打开，看了一眼内中物什，点头轻笑道，“玉公主如此大礼，逸怎敢轻负？”
　　他抬眸，与若玉四目相交，朗月星光下似有慑人的气息笼于周身，“公主出兵申国时，卫将以二万兵甲襄助，兵车不少于三百乘，另附投石车、攻城器……如此，公主可还满意？”
　　若玉含笑不语，明眸轻睐间，墨紫色的身影如清风飘掠，伴着丝缕幽香和湖水的沁凉悄然消逝于漆黑夜色中。
　　丰逸见她离去，已勉力多时强自振作的精神立时涣散。他虚弱地扶着廊柱缓缓弯下了腰。
　　“咔咔咔……”一阵机括声响。一面贴壁而立的古玩架移转开来。云燕姬桃粉色的身影如魅似幻向前飞掠，眨眼间便来到丰逸面前。
　　“君上……”她一把扶住丰逸摇摇欲坠的身形，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渐渐泛青的面容，一时惶急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云儿……快取药！”丰逸咬牙忍住一波锥心剧痛，费力地说道。
　　云燕姬立刻回过神来，飞身扑向卧榻一侧的格橱，拿出一个小小锦盒，快速揭开盒盖取出一颗珍珠般大小的玉色丸药，就着一杯清水让丰逸吞了下去。
　　丰逸服下那丸药，没过多久就气息渐缓，面色如常。他脱力地靠着廊柱盘膝而坐，望着云燕姬恐极苍白的俏脸说道，“凌霄阁众若是看到，他们威风八面的阁主如此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云燕姬听他这般打趣，知是毒性已被压制，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不免赌气恨声道，“君上只当吓唬云儿好玩吗……还是那位玉公主冰雪可人，君上舍不得她离去，与她攀谈至今，以致耽误了服药的时辰！”
　　丰逸扬眉，湛然清遂的眸光如水般滑过燕姬清媚的脸庞。他抬手轻拭她眼角珠泪，低声道，“傻丫头……”
　　云燕姬抿唇不语，纤密的睫毛轻颤，在眼泪决堤之前，扑进了丰逸的怀中。
　　“君上，有了嗜血狼花，云儿今夜就可以回阁配药。以后君上无需再顾忌卫恒公，哪怕他不给丹药亦无妨，嗜血狼花的药性足以压制您体内蛊毒。”
　　丰逸轻抚云燕姬如云似雾的鬓发，极深极重地叹了口气道，“是啊，不必再忌惮他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是如何熬过来的。”
　　云燕姬抬头，剪水双瞳泪光盈然，脸上神色却是一派凝重凌厉，“宇文越，他十二年来加诸于君上，加诸于云氏一族的种种罪孽，我必会一一讨还。”
　　丰逸双目寒意凛凛，眉宇间透出一股别样的幽冷。他转头仰望天际流云，语音淡淡道，“苍狼山下那场戏唱得不错，流云堂办事还算牢靠。那位若玉公主既已入局，剩下的事该怎么做，云儿自然知晓吧？”
　　云燕姬闻言，坐直了身子。摇曳跳动的灯火下，一双水色杏眸滟光流转。她看着丰逸笑了笑道，“如此绝代佳人，君上还真下得了手……云儿这一去申国，她与祁国可都要走入死局了哦！”
　　丰逸无声冷笑，缓缓说道，“命格如此，何须怨人。”
　　云影飘移，淡淡月华倾泻。阁楼外的湖面上寒雾迷离，笼着堤岸上的花树灯影，说不出的朦胧静谧。丰逸展袖抬手，轻轻拨弄眼前的水雾轻烟，唇际一丝笑意越来越深，终于化为朗声大笑，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