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24、鱼肉刀俎

　　走进百里逍遥的睡房，满眼看不到任何繁复装饰，却处处透出干净与别致。一张长条竹案上摆着紫竹笔架，一叠素白纸笺由琉璃书镇压着，整整齐齐地放在竹案中央。萤窗秋光，洒落在书案旁一张简陋的竹榻上，细编的竹席微微泛白，透着温润的光泽。
　　“阿非今日前来，可是要当梁王的说客？”百里看着步非四处打量屋舍，冷不丁抛出一句话，令步非心头一跳。
　　步非挠了挠头，呵呵呆笑两声，搓着手往百里身边凑过去。他看着百里在一张矮几前坐下，便也大喇喇地拖过旁边一个蒲团，双腿一盘就在百里面前坐了下来。
　　“师兄，您是不是有读心术来着？怎么从小到大我都没事能瞒得住您？”步非嬉皮笑脸地对百里说着。
　　“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百里看着步非，眼中笑意一盛，映着精光微现，只一瞬便让步非心口一凛。
　　“那个啥……师兄也真是的，您知道我是最不爱听阿翁说那些玄玄乎乎的话了。怎么您也这么说话……”他说着，装傻充愣地晃着头，眼神却是心虚地看向身旁的青音。
　　青音凤眸无奈地一扬，只装作没看见。素手纤纤，低头把玩着矮几上斜插的一株秋海棠，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步非心中一阵哀嚎，百般纠结过后，终于抬头说道。
　　“师兄，实不相瞒，我今日是受梁王殿下的嘱托，来邀请师兄前往梁国一叙。”
　　“哦？前往梁国一叙？”百里清湛的目光落在步非脸上，神色淡然。
　　“是啊！不久前，殿下惊闻奚国朝中巨变，奚王不知何故将太子废黜，流放泽邑。殿下惊诧之余很是惋惜，只因久闻师兄人品才华出众，有意结识为友。如今师兄蒙难，在奚国遭人诬陷几无立锥之地，殿下闻知师兄去向，又知你我有师兄弟之谊，便命我赶来泽邑相邀，请师兄前去梁国。”
　　步非看着百里，语速飞快地说着，他明朗而略带稚气的脸上，一双眼睛因提到了自己崇拜之人而露起晶亮的神采。
　　百里不动声色地听他说完，微微侧头看向屋外的湖面，澄净的湖水一波一波的荡漾，映着淡淡月华，似流光浮散，朦胧中带着静谧和安逸，令人沉醉。
　　“几无立锥之地……这话似乎言过其实了。这湖光山色，草屋兰庭，每一样都让我感到心旷神怡。况且还有青儿相伴，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孤独。”百里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静坐一旁的青音，对着她暖暖一笑。
　　青音看着他，亦是粲然一笑，窗外浅淡的月光落在她绝美的侧脸上，似是笼了一层朦胧的玉色。她的笑容干净而明澈，眸底深浅不一的光影浮浮沉沉，令人望之失神。
　　“哎呀，师兄您还真是心宽！”步非一看他二人一副世事无扰，快意山水的模样就发急了，“那妖姬既是存心陷害，就不会只满足于将您流放。如今您的太子之位虽然被废，可您的威望和民心还在啊。百里逍远虽然已入主东宫，但他的屁股能坐的安生吗？那妖姬和韩恕谨还不可着劲儿地煽风点火，让奚王下令赐死您才安心啊！”
　　百里逍遥眼中的笑意微微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说道，“阿非当了禁军统领果然不一样了，洞察力、推断力长进不少，已非当年云泷山上四处撒欢的少年了。”
　　步非闻言一愣，转而却正色说道，“师兄可真会拿我打趣，我哪有那本事，这些都是听殿下说的。殿下在我临行时特意嘱咐，务必要将师兄请到大邺，不然师兄性命岌岌可危。”
　　“哦？何以见得？”百里逍遥俊眸一沉，清湛温润的目光透出隐隐冷峻的意味。
　　“怎么不会啊，殿下都说了，那些贼人必是要将师兄置于死地才会罢手的，您若还是这样听之任之，随他们为所欲为，岂非太过懦弱憋屈！”步非说着，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双拳紧紧握着抵住膝头。
　　百里逍遥看着步非愤懑的神情，默然良久。步非见他一脸沉思模样，不敢再出言相劝，而青音也不多话，只起身将书案上一盏油灯点亮。等她再回头时，却听到百里冷然而又肃淡的说道，“他人虽为刀俎，我却并非鱼肉。梁王殿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我若踏足梁境一步，今后便再无回头之路。阿非，你可明白？”
　　步非皱眉看着百里，昏黄的灯光下，他俊朗温雅的眉目变得黯淡而又模糊，朦胧中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步非却直觉地感受到他那轻淡的话语中透出的不容人质疑地决绝。
　　一时间，屋内陷入一片沉寂。过了好半晌，只听步非轻轻叹了口气道，“师兄的意思，我懂了……只是，师兄您就不想听听殿下的条件吗？”
　　百里逍遥微微摇头道，“不想，王位从来都不是我一心向往的东西。阿非，你就把我这句话带给梁王吧……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你王命在身，我也不能多留你，请回吧！”
　　他说完就起身，不再多看步非一眼，只走到书案前坐下，随手拿了一卷古籍，慢慢翻看起来。步非哑然，僵坐着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劝说百里，肩上突然微微一酸，抬头看去，见是青音正站在他身边，使了眼色让他出去。
　　来到茅屋外，步非神情沮丧地低着头，一步挪一步地跟在青音身后。青音将他送到湖边，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的看向茅屋，虽是心有不忍，语气却依然冷硬道，“阿非，你现在已属梁王麾下，完成王命是你职责所在，我也不能多说你……可是，你仔细想想，师兄若是真和你去了梁国，他就要背负叛国的大罪，英名尽毁。更何况，以他目前的身份，就算去了梁国也必是受梁王压制，处境或许比现在更糟糕。”
　　步非暗自叹气，看着青音冷然清寒的神色，依旧不甘心地轻声道，“和大梁结盟有什么不好……殿下可以助师兄夺回王位。师兄一心想让奚国百姓得享太平盛世，若是他能登上王位，岂不是心想事成！难道如今，眼看着百里逍远当上太子，韩恕谨和俪姬只手遮天，奚国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真不明白师兄是怎么想的……”
　　青音听他说着，转头遥望湖上浩渺烟波，看着如意与一群水鸟在湖面上嬉戏飞翔，眸中漾起一丝复杂的神色。
　　一个多月前，她只身来到却让见百里逍遥。先是在酒楼偶遇韩魁打人，她出手教训了韩魁，结果遭到侯府家丁的围攻。随后百里逍遥来到酒楼，为保护她与定安侯府结了怨。此事还未了，宫中俪夫人又借赏花品茗之由邀百里入宫，更设计在奚王面前诬陷百里调戏宫妃。
　　废黜、流放、另立太子，这桩桩件件震惊奚国朝野的大事，却在短短十余天的时间里接连上演，仿若早已安排好了一般，让人无端生出云里雾里的感觉。但这般恍若梦境的感觉又分明透出隐隐森寒可怖的气息。就像有人高高站于云端之上，在翻手搅动天地风云变色的同时，却又冷眼俯视众生沉浮。
　　“这绝不是韩恕谨和俪姬能做出来的事！”青音眉心微收，压低了声音说道。
　　“什么？青姐刚才说什么？”步非迷茫地看着青音，不明白她刚才话中的意思。
　　青音却似陷入了沉思，兀自垂眸看着波澜轻漾的湖水，静默不语。直到步非连声催促，她才回过神来，转眸与步非目光相触，微微淡笑道，“没什么……这湖上所布的阵法已被你所破，今夜月色皎洁，星光亦是璀璨，想来以你的目力，独自行舟应是无碍。我便送你到此吧，你自回梁复命……多加珍重！”
　　说完，她屈指清啸，唤来如意停落于肩头，再看一眼步非后，便飞身飘然而去。步非看着她如水云飘渺的身影，幽然消逝于夜色深处，复又叹了口气，怏怏地踏上了回程之路。
　　茅屋轩窗前，百里逍遥看着步非离去。沉静俊雅的脸上露出一丝忧色，负于背后的双手紧紧交握，似是在隐忍着什么，又压抑着什么。
　　“青儿，你说会是谁呢？”百里逍遥突然出声，语气不再是一贯的温雅，而是冰凉又隐含着丝丝愠怒的冷厉。
　　一抹浅碧色纤柔的身影自门帘后转出，默默走至他身后，沁凉柔软的手覆上他握紧的双拳。夜风徐拂，碧影如烟。月色下，女子晶亮的眸色映了星光，散漫而又清媚。
　　“是谁谋划了这局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若是不知道百里逍遥是谁，这局棋可就不好玩了呢！”
　　青音平静而又淡漠地说着，抬头越过百里逍遥的肩，看向夜空中熠熠闪耀的星子，一丝柔暖的笑意在唇边扬起。
　　百里逍遥回头，目光掠过她的眉眼，停留在她含笑的唇边，徐徐问道，“这一路风雨，应是避无可避。青儿，你可害怕？”
　　青音微笑，将脸庞贴于他宽阔的后背，微阖了双目，不说一句话。
　　蓝衫飘逸于无边的碧色中，宁静悠远，天地清绝。百里低头俯视青音清丽的容颜，良久，终于释然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