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14、雨暗西楼

　　夜色深沉，雨雾迷蒙。
　　祁国深宫的正西面，有一座八角重檐的高阁，阁楼高耸滞重的暗沉轮廓，在雨横风狂的无尽长夜中若隐若现。隔着雨雾远远望去，仿若一只昂扬直立的巨兽直视苍穹。
　　两队值夜的军士在楼下交错而过，沉重的甲胄随着他们的步伐发出整齐划一的“锵锵”声。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雨水横流，在昏暗灯火的映照下折射出浅白的水光。
　　当最后一名军士的身影消失在阁楼拐角处时，离阁楼不远的一棵树上突然飞射出一个人影。那人影行动极为迅捷，在风雨飘摇的夜幕下几个起落，便已来到阁楼底层的一扇轩窗前。
　　那人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便毫不迟疑的推窗而入，在地上灵巧的一个翻身后，迅速将身子贴在了墙壁上。这位夜闯高阁的蒙面人微扬了头，轻轻的喘息着平复了一下情绪。她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大厅，视线落在了最中间的一座旋转木扶梯上。
　　“哼！”那人轻蔑地哼了一声，看着木扶梯的目光充满了不屑和讥讽。但她并没有耽搁多久，很快便探手入怀，自内里取出一只白玉镶金的圆盒，轻轻地打了开来。
　　她将那圆盒平举至面前，暗暗运力对着盒内物什吹去。一瞬间，一团红色烟云自那圆盒中升起，随着那人的吹气轻轻袅袅飘向四周。红烟所过之处，原本还空无一物的大厅里突然显现出无数交错缠绕的细如毛发的丝线，密密匝匝，如蛛网般遍布整个大厅。
　　蒙面人等着大厅中暗藏的所有密线全部显现出来后，便将那小圆盒收入怀中。她又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确定并无守卫经过后，便轻舒了口气，右足点地微微一拧，竟笔直的向空中飞去，直飞上十余丈高，继而又如一片树叶飘坠般缓缓落下，身子堪堪穿过两条斜交的密线间隙。眼见她后背即将碰到底下的一条密线，却又在须臾间一个凌空侧翻，轻巧的避了开去。待她落了地，身子还未站直，竟不转身，便即反弹而出，犹如一缕轻烟飘荡而去，转瞬间便已连穿十几道密线，很快便靠近了那座木扶梯。
　　这蒙面人身姿轻灵，步法飘忽若神，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料，若往若还。轻功造诣到了如此地步，自然是得了高人所传，但也是出于天赋，否则常人纵使苦练，也决计达不到如此境地。
　　还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蒙面人便已穿过了那些密线，踏上了旋转木扶梯的第一级台阶。楼外雨势越发迅猛，整个天地似被笼罩在了空濛的烟水中，连檐角上挂着的风灯也被风雨吹熄，整座阁楼陷入了一片漆黑中。蒙面人掏出腰间的竹筒，抽出里面藏着的火折子，吹燃后执于右手照明前行。

　　阁楼最顶层的一间暗室里，信远君茂沣独对孤灯，长吁短叹。想起自己被褚让捉来以后，就被关在这玲珑阁中，到今日已是半月有余。除了若玉身边的侍女定时送来三餐，便再也没人过问了。诺大一座阁楼，就只他一人日夜枯坐，提心吊胆的度过每一天，不知死亡何时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思及此，茂沣便不由得心生惨然，虽然他无数次想过要逃跑却是不敢，因他自小在祁国深宫长大，很清楚这玲珑阁是什么地方。这座阁楼本是历代祁国国主收藏珍玩古物之所，但自祁庄公时起，它便被改为关押王族重刑犯的牢笼。整座阁楼里不设一名守卫，全部由重重精巧的机关来把守，若是有人要来劫狱，只要触动一处机关，楼中所有的机关暗器及陷阱都会被激活，管叫那来人只进不出，有来无回。
　　“唉……”茂沣再一次重重叹气，却听得门口传来一声女子轻柔的娇笑。
　　茂沣被唬了一跳，急急回头，只见眼前一抹黑影闪过，有人自门口飘然入室，转瞬间已立于身前。
　　“你……你是来杀我的？”茂沣一见来人一身夜行衣的打扮便心生恐惧，当下便从椅子上弹跳而起，踉踉跄跄的退到墙角，指着来人簌簌发抖。
　　“呵呵呵……信远君真会开玩笑！我若想杀你，机会可是多得数不清呢，又何必在深夜冒雨前来？难道信远君会认为，这玲珑阁是任人来去自如的吗？”黑衣女子一边轻言浅语，一边缓缓除下脸上蒙着的面巾。
　　“啊……是你，你怎么会来？……你到底是什么人？”茂沣看清她的面容，顿时大惊失色，眼中更是透出不可置信的错愕。
　　“我是谁并不重要，大人只需明白，我今夜前来不是为了要杀你，而是要救你！”黑衣女子慢条斯理的说着，看着茂沣的眼中闪动着明暗不定的光。
　　“救我？为什么……哼，我茂沣落得如此下场确是狼狈，但我也绝不会无故受人恩惠，任人摆布！”茂沣昂首直言，看到黑衣女子脸上现出诧异之色。
　　“大人这是哪里话，我这般辛苦的探出玲珑阁暗藏机关布置，费尽心思要将你救出去，可全是听从我家主人的吩咐。若说想以此为要挟，让大人听命于我，可真真是冤枉死人了！”
　　黑衣女子伸出春葱玉指，对着茂沣轻轻一点，口中依旧轻声细语的说着，声音甜腻酥软，语气也越发无辜哀怨。
　　茂沣听她说话，不知怎么地，脑子突然就混沌起来，看着她步履轻盈的缓缓走近，想伸出手去推她，却只是晃了一晃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真啰嗦……阁主命我在一个时辰内要将你救出，我若不使点小手段，难道还真的在这里和你闲聊？”黑衣女子踢了一脚地上的茂沣，将右手食指浸入桌上的茶杯中。只见一抹幽蓝遇水即化，自她指尖迅速逸出，转眼间便全部融入了茶水里，不留一丝痕迹。
　　黑衣女子弯腰将茂沣拉起，毫不费力的背在自己背上。随后，她快步走向一面墙，伸出左手在那墙上五处方位连按三下，只听“咔擦擦”一声响，原本平整光滑的墙面竟裂开一道口子，一条狭小漆黑的甬道赫然在目。
　　黑衣女子毫不迟疑的背着茂沣走进甬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空间里七拐八弯的快速前行。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在甬道的一个拐角处停下了脚步。
　　“啪……啪啪……啪啪啪……”黑衣女子伸手在墙上有节奏的轻拍着，很快，那面被她拍打过的墙壁也裂了开来。一阵潮湿阴寒的夜风扑面而来，令女子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苏堂主，您终于出来了！”一名身穿甲胄的祁国军士从一处草丛间闪身而出，将茂沣从黑衣女子背上接了过来。
　　“怎么……我让你等很久吗？”黑衣女子不悦的看着那军士，整了整身上弄皱的衣衫。
　　“哪里……小的只是担心您的安危，眼看着一个时辰快到了，心里着急的紧……”军士将茂沣靠在一棵树下，转头对黑衣女子陪笑着说道。
　　“哼……我流云堂办事，还需你岚清堂的人担心吗？”黑衣女子听那军士答话，脸上神色瞬间一冷，纤长的黛眉微挑，口气已是不善。
　　军士一听，立刻单膝点地跪下，向着黑衣女子一抱拳道，“小的不敢，苏堂主的能耐，我凌霄阁上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就连阁主大人都对苏堂主青眼有加，此次行动点明要苏堂主出手。”
　　军士顿了顿，抬头看一眼面前高耸的玲珑阁，讨好的轻笑道，“再说了，这机关重重的玲珑阁，除了苏堂主您，凌霄阁里还有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既破了机关，又找到密道呢？”
　　黑衣女子不耐烦的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指着茂沣对那军士说道，“行了，我没时间和你瞎扯，人交给你了，怎么把他送出祁国，就是你们岚清堂的事了。”
　　说完，她便转身挥袖，身影飘忽如魅，悄然越过楼前湿滑的平地，轻灵的身姿如飞燕穿林，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那名军士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唇角闪过一丝冷笑，脸上恭敬谦卑的神情不再，而是换上了一副阴狠傲慢的神色。
　　“苏媚儿，你这个卑贱的歌姬之女，当年若不是我们堂主好心收留你，你现在早就成了一堆连狗都不想碰的烂肉了！真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贱婢……”那军士咬牙恨恨低骂，双手骨节被他攥得咯咯响。
　　“唔……”靠在树下昏睡的茂沣此时被雨水淋醒，迷迷糊糊的抬起沉重的眼皮，双眼茫然的向四周望去。
　　当他发现有一名祁国军士走来而正想大声呼叫时，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当头劈下，他身子一软，重又陷入一片黑暗中不省人事。
　　那军士飞快的将他塞入一只麻袋中，扛上肩头后笔直走向他原先藏身的那处草丛。扒开湿漉漉的杂草，一块四方形的木板盖子显现了出来。军士抽出腰间匕首，插入木板一侧的泥地里，用力将那盖子撬了起来。
　　盖子打开后，是一个正好可容一人进入的竖井，井壁边缘有一道软梯垂下，供人攀爬。那军士撬开盖子后，雨水倾泄而入，哗啦啦的直往竖井中浇灌，使得原本干燥的竖井很快变得泥泞起来。军士毫不犹豫的将肩上的茂沣先扔下竖井，随后便飞快的沿着软梯爬了下去，并顺手将那木板井盖牢牢合上。
　　黎明将至，倾盆的雨势渐趋和缓，唯有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伴随着偶尔劈落的青紫色闪电，将天地搅的不得安生，也将寝宫中难得可以安睡的若玉惊醒。
　　随手披上一件织锦丝衣，若玉赤着双足奔至窗边。推开窗子，寒意凛凛的风雨乘势而入，将她一头及腰乌发吹拂的飞散狂舞。若玉紧紧按压着胸口，试图平复狂乱惊悸的心跳，她转头看向西面，一双清光熠熠的眸子里满是不安和担忧。
　　“公主？您怎么站在窗口吹风啊！”听到响动过来查看的侍女吟儿轻声唤道，疾步上前替若玉关窗子。
　　一只素白纤细的柔荑按住了吟儿的肩头，吟儿疑惑的回头望去，却见若玉怔怔的看着烟雨笼罩下的玲珑阁，幽幽叹道，“玲珑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