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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玉面君侯 ...

  •   茂衍与丰逸对视了片刻便觉得古怪。此时正值九月,虽在这西北边陲已是秋意深浓,但还不至于让人觉得体寒发冷。可这位永陵君却是一身银狐软裘,手中还托着一只紫玉镶金的手炉。纱帘飞舞间,耀眼刺目的阳光照射在他脸上,令他苍白若雪的肤色几近透明,衬着那一身白衣恍若谪仙临世,令人不敢逼视。
      茂衍看着丰逸,眼中一丝探究一闪即逝,再抬头时早已恢复如常神情。他不发一言地在丰逸对面的锦垫上坐下,目光扫过青玉案几上的物什。只见两只小巧的白瓷酒杯,分别放置在一只高颈双耳的酒壶两侧。不论是酒杯还是酒壶,都是胎质乳白、器薄如纸。两只酒杯上绘有几许金黄色的桂花,而那酒壶上则是描绘了一棵桂树,其下草丛间俯卧一对可爱雪兔。
      “枝生无限叶,花满自然秋。”茂衍右手食指轻扣案几,随口将那壶身上镌刻的两句小诗念了出来。
      丰逸淡笑落座,轻裘广袖流泻于地,如云雾深处一抹流光,随性而自在。
      “十二月花卉杯依月份不同各有所异,色彩艳而不俗,画面静中有动,观之可亲。这是九月杯,此时与君共赏,倒也应时应景。”
      丰逸一边说着,一边探手执壶微微一倾,琼浆清流,玉壶光转,一股沁人心脾、芳郁清寒的酒香慢慢溢开。茂衍轻嗅其香,不觉神清气爽,胸中郁闷烦扰涤荡一空。
      他接过丰逸递来的酒杯,却见玉盏中酒液晶莹,明澈澄净,轻轻晃动便有莹光浮泛,隐约有碎冰裂玉淡淡琼光。
      “卫王御用的‘寒潭香’竟到了永陵君的杯中……呵呵呵,卫国永陵君才智过人,机敏非凡,代行王命数十载,出入王宫如君府。卫国人人皆知永陵君却不知卫恒公。君上在卫国,又岂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茂衍眸底精光掠过,说话间便抬腕仰脖,将酒一饮而尽。那酒入喉清冽,似一线清溪滑落,直抵肺腑,甘甜清醇回味无穷。
      “好酒!”茂衍笑赞一声,随手便取过酒壶,又在自己杯中斟满。丰逸始终淡笑着看向茂衍,俊美无匹的脸上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高贵气度。
      他轻笑着把玩手中酒盏,浅酌了一口道,“殿下大凉谷遇袭一事,本君实感遗憾。‘七绝流沙阵’绝迹百年,不曾想竟会在今日重现。梁军奔袭望瑀是假,逼殿下退兵救祁却是真。只不过,那商梓修竟会算准了殿下取道大凉谷,并提前布下此阵设伏,于兵法之道也算是个中高手了。”
      茂衍微微抬眸,看向丰逸的目光隐含一抹别有深意的笑。他轻叹了口气道,“本王棋差一招,被人摆了一道,此时要在君上面前说什么愤恨郁闷也实在丢脸。血翼灵蝠攻击我申军,幸得云阁主出手相助,这才使我军免于危殆。本王还要借君上的酒,谢过阁主呢!”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云燕姬正好换了一身衣裙进来。她本是八面玲珑,干练狠辣之人,但此时站在永陵君身后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安静娴雅得如同一株空谷幽兰,连呼吸都是那么轻缓,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云儿,申王殿下很是看重你呢,还不过去向殿下敬酒!”丰逸头也不回的说着,手中花杯轻轻一转,随手放在了案几一角。
      云燕姬看着那只花杯,粉面香腮上突然飞霞染晕,水色杏眸瞥了一眼那白色的身影,便依言上前,执起那只丰逸用过的酒杯满上,对着茂衍轻柔一笑道,“殿下不责罚燕姬来迟便已是对燕姬最大的回护了,燕姬哪里还敢居功呢?这一杯酒,是燕姬向殿下赔罪了!”
      说完,她皓腕翻转,以袖掩口将酒饮尽。随后又素手微抬,纤长的手指轻轻抹过酒杯边缘,将上面沾染的唇印酒渍拭净。她将那只酒杯恭敬的放置在丰逸面前,便重又站回他身后,再不言语。
      茂衍看着垂手肃立的云燕姬,脸上现出玩味的神色,他对着云燕姬举了举手中酒杯,扬眉笑说道,“云阁主言重了,本王谢你还来不及,又怎可能责罚……永陵君真是艳福不浅,竟能得此玲珑佳人,绝色仙姝。”
      丰逸闻言,修眸微抬,一瞬不瞬地看着茂衍说道,“云儿的确姿容绝代,殿下若是喜欢,不妨就将她带走。”
      他这句话一出口,茂衍自是怔愣当场,而站于他身后的云燕姬更似被惊雷闪电震慑,玉容瞬间变得惨白。她呆呆的看着丰逸的背影,秀眉紧蹙,细密纤长的羽睫轻闪,掩住了眸底水光莹亮。
      “哈哈哈哈……君上哪里的话!夺人之美岂是本王所好。再说了,美人儿既是心有所属,本王就更不能强人所难了!”茂衍哈哈笑着说道,手中酒杯轻扬,寒潭香顺喉而下,清冽醒神得令他通体舒畅。
      “区区一名女子自然引不起殿下兴趣,就不知信远君项上人头可还入得殿下法眼?”
      耳畔传来丰逸清清淡淡一句话,茂衍心中却是一凛,抬头间四目相交,电光火石迸燃愈烈。对面永陵君俊面笼霜,熠熠精眸有如子夜寒星闪烁,隐现犀利杀伐之气。
      茂衍冷然看着丰逸,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绕了这么一大圈,你总算还是说了……”
      丰逸面色静冷,脸上早已没有了先前云淡风轻的笑意,一股慑人的气势笼于周身,灿然天光下竟令人生出心寒之意。
      “各国皆知殿下与信远君不和,申军兵围饶俆只因信远君派人刺杀殿下,犯了弑主谋逆之罪。而祁文公却又包庇外甥,插手申国内务,如此一来,申军攻袭祁国倒也算师出有名。”
      丰逸缓缓说着,左手云袖轻拂,执起酒壶将自己杯中斟满,“若非祁国须臾间宫变突生,梁祁结盟阻了殿下好事。本君以为,不论是祁国还是信远君手中的‘天甲秘录’,此刻都已是殿下囊中之物了。”
      茂衍闻言,闲散疏懒的背脊倏然硬挺,浓眉下一双眼睛突然变得深刻而锋利,他脸上神情泰然,声音却已冷了下来,“‘天甲秘录’乃我王族秘宝,历来都与传国玉玺同时授予即位国主。此等秘辛,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丰逸眉梢微动,依然平淡无波的说道,“申王殿下乃盖世雄主,星沉剑出,所向披靡,要除掉一个信远君,本就是易如反掌之事,却为何多年来一直未能达成心愿?……这个问题的答案,本君也是最近才得知的。”
      他说着,不急不慢的轻啜了一口美酒,抬眸与茂衍对视,清冷似霜雪的容色像极了那杯中的寒潭香。
      茂衍猝然抬头,眼底一片深沉,阴晴难辨。越过丰逸的肩头,他举目看向静立着的云燕姬,突然冷笑道,“本王倒是记得,云阁主曾经说过,祁国王宫里隐藏了凌霄阁的密探。君上既然说是最近才知道,那必然是茂沣入祁后,阁主手下密探传出来的消息。”
      云燕姬看着茂衍嫣然一笑,并不答话,前面端坐的丰逸却接过他的话说道,“凌霄阁中多女子,其中不乏姿色妍丽之人。茂沣好色人尽皆知,要从他的口中探出什么消息,女人比男人更方便。”
      茂衍面色冷峻,身形笔挺,冷厉的目光在丰逸和云燕姬身上逡巡。少顷,他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道,“看来君上知道的事情,远比我想象的多……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不错,我无时无刻不想杀掉茂沣,但是却不能。因为,我那个看似荒唐无能的弟弟比谁都清楚,只要我一继位,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他。所以,就在先王离世的当晚,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从深宫中盗取了‘天甲秘录’,并以此要挟我,人在书在,人亡书毁。这么多年,我用尽各种办法,想从他口中获取秘录所在都未能成功。”
      “信远君凭此王族珍宝,不仅保住了性命,也延续了在申国的荣华富贵。但他既然有恃无恐,又为何要派人刺杀殿下,授人以柄,将自己推入绝境呢?”丰逸疏离的目光在茂衍身上带过,淡然的神情却有一瞬凝滞。
      “莫非……”丰逸转眸,唇角微微扬起,漾起一丝了悟的笑意。“刺客之事本就无中生有,是殿下为了投石问路所布下的圈套!”
      茂衍听他说完,一时无语,刚毅的脸上波澜不兴,眸色深沉若海。“啪啪啪……”随着三声掌响,茂衍突然大笑着起身,对着丰逸竖起了拇指。
      “天下群雄,能入我眼者不过寥寥,永陵君当属其一!”
      丰逸垂眸,唇际笑意更深。刺客是申王所派而非信远君,这件事情他二人心知肚明。申王一心想得到“天甲秘录”,信远君日日如履薄冰,生怕一不留神就失去这块护身符。所以,当那所谓的刺客潜入君府时,早已成惊弓之鸟的信远君自然以为,申王已得知自己藏书之所,派人来取。惊慌失措间,为保住秘录不落入申王之手,更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信远君唯有带上秘录连夜出逃,投奔祁文公。这样一来,申王不仅逼迫信远君拿出了秘录,更是得到了攻打祁国最好的理由,实在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丰逸徐徐站起,拂帘而出,声音平静淡漠,“合元、渠灵乃祁、卫交界之地,如今落入梁王手中,我卫国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殿下若是有意,不妨你我两国联手以御强敌。为表诚意,十日后,信远君项上人头和‘天甲秘录’一并送到。此后,申国境内不论陆路水路,何时何地,我卫国军队都可以借道,畅行无阻。”
      他说完,也不回首,只静立于一天一地的清风旭日下,雪色狐裘随风飘拂,带起几朵飞花轻旋,落在他脚边。
      似乎过了许久,一声轻微细脆的玉石叩击声响起,茂衍将手中花杯放置于青石案几上,随后右手猛地按上剑柄,突然弹指飞剑,往近旁一根亭柱刺去。
      一道剑芒光若白练、迅似流星,在那亭柱上矫健游走,无数碎石粉屑随着茂衍剑势四散飞溅。
      最后一字刻下,茂衍收剑入鞘,利落回身,再不看丰逸一眼,大步流星直往山下而去。
      云燕姬看着茂衍远去,侧首看向那根亭柱,只见四个遒劲字迹赫然在目:如君所愿。
      她轻笑,乌亮灵动的美目滑过字迹,转向亭外静立的身影。只一瞬,她妍丽媚冶的脸上神色大变。
      “君上!”一声心神俱裂的疾呼脱口而出,云燕姬婀娜身姿如云烟飘掠,急扑向前面缓缓倒下的身影。
      一缕乌紫血痕沿着丰逸苍白的唇角滑落,他本就毫无血色的脸上,此时更显灰白。云燕姬惊急的扶住他的身体,只觉他浑身如披冰雪,寒冷刺骨。
      “君上,今日才初九,您的寒毒怎会提前发作?”云燕姬一张俏脸煞白,点点珠泪无声坠落。
      丰逸勉力直起身子,咬牙忍住一波锥心剧痛。刚才与茂衍对话时,他体内寒毒早已发作,只凭着一股内力勉强抵抗才撑到茂衍离去。此时血毒游走周身,阴寒刺骨如坠万丈冰窟,若不是他内功深厚,还能紧守脑中最后一丝清明,此时只怕早已不省人事。
      丰逸看一眼云燕姬,吃力的说道,“云儿,替我放血疗毒。”
      云燕姬一听,连连摇头,美艳惑人的眼中水色迷离,却在对上一双精光迫人的眼眸时心神一凛。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不是吗?”短短一句话,却似耗尽了他所有气力。一声闷哼过后,丰逸猛然向前一扑,一大口乌血喷出,洒落在满地芳馨,翩飞彩蝶上。
      那几只被乌血溅到的彩蝶先还欢快的随风轻舞,不多时便绵软的坠落在花丛间,粉翅扑簌簌的抖动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云燕姬见状,眸中隐现一丝决然,她飞快的拔下发间桃花簪,编贝皓齿轻咬丹唇,略一迟疑便刺向丰逸左腕。
      乌紫的血迹汩汩流出,顺着丰逸苍白修长的手指溅落于地,点点滴滴,绵绵不绝。云燕姬呆呆的看着地上漫流的血迹,心口似被一双大手揪紧,疼痛憋闷得令人窒息。
      一角雪色云袂飘过,丰逸冰凉如水的指尖触上她微微颤栗的脸颊,拂去她腮边泪痕。
      “我总是让你哭……从小就这样,可你却总还是在我面前晃,怎么也赶不走。其实刚才,我说要将你让给茂衍并非说笑,虽然明知道他会拒绝,我却还是觉得,你若跟他走,总好过跟着我这个不知命绝何日之人啊!”
      丰逸低头看着云燕姬,眸底波澜涌动,浮现一片深浅不一的光影。云燕姬听他说完,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出声,她哽咽着说道,“君上活一天,云儿便也活一天……君上去哪里,云儿便跟去哪里……黄泉碧落不离不弃!云儿恳请君上,以后再也不要把云儿从您身边赶走!”
      “黄泉碧落,不离不弃……”丰逸盯着云燕姬梨花带雨的泪颜,喃喃的重复着她的话,纵使承受蚀骨疼痛却依然平静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波动。
      “好吧,我答应你,再也不把你推开了……唔……”他一句话没说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但比之先前,那血色倒是鲜润了不少。
      丰逸低头看着那刚刚吐出来的血,淡淡的说道,“行了,不碍事了。”
      云燕姬听了,立刻玉指轻弹,在他左腕连封五处穴道,止住了不断涌出的鲜血。随后,她匆忙撕下自己衣裙一角,小心翼翼地帮他包扎伤口。收拾妥当后,她扶起丰逸将他带进亭中坐下。
      “君上,每个月初,景棠宫送来的解药,您都是按时服下的,从来也不见有何异样,寒毒也不再发作。可这一次,明明已吃了解药,却为何还是毒发呢?”云燕姬看着丰逸渐渐和缓的脸色,放心了不少,但转而却又疑惑的问道。
      丰逸定定的看着案上杯盏,片刻之后,微微一笑道,“我做了让他不快之事,自然是要给我一些惩戒。”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接过云燕姬递来的清茶漱口,随后闭目敛息,体内真气缓缓流转,穿经过府游走周身,最终气血归一,汇入丹田。如此周而复始运气多次,始觉经络通畅,体力渐聚。
      云燕姬等着他调养神息,不敢出言打搅。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丰逸双目微睁,气息平缓,已无大恙。他将盏中热茶饮尽,低声问道,“北疆那边有没有消息?”
      云燕姬一听,神色黯然道,“还没有……不过我已传令下去,若还是找不到,就继续沿着苍狼山找下去。”
      丰逸淡淡一笑,突然话锋一转道,“既已与申王结盟,那我们就该践行诺言……云儿,这次你亲自出马,务必将信远君人头和那本秘录取回。”
      云燕姬眸光闪烁如星,秋水般滟潋的容色一正,对着丰逸折腰拜道,“云儿领命……君上放心,申王想要的东西,十日后,云儿必定如约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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