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城浮生》周小怀

2、第 2 章

　　夏天来临之前，石恩与何峰结束了在语言学校的课程。他们想搬到技术学院对面的公寓去，那里不但离学校近，而且有单身公寓，租金会便宜些。碰巧和他们在一起打工的另一个中国人有朋友住在那里的公寓里，他答应帮忙打听着有没有空出来的单身房出租。他们增加了在快餐店工作的时间，多半是下班到午夜关门。大半时间，店里并不忙，客人稀稀拉拉地进出。伊恩，迈克和肖恩都是高中生，吊儿郎当，躲在厨房后面的原料间嬉闹。主管在小办公室里算账，没有客人，也就不太管那几个孩子。石恩把不绣钢的工作台擦得光亮可鉴，打发无聊的时间。洋葱末快用尽，她便取了一袋干洋葱，用清水泡上，有股甜中带辣的味道溢出来。切好的番茄片，酸黄瓜，奶酪一溜排在工作台的塑料盒里，还有汉堡必备的番茄酱，黄芥末，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成为厨房里永远不散的气息。要是有新鲜出炉的培根，肯定有贪嘴的小子趁领班不注意，偷吃一两根，只听嘴里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够诱人。
　　下午时分，整个餐厅阳光充足。门前的那条通往落基山的一号公路车辆不断。时而有载重卡车从这条穿成而过的路段驶过，它们因沉重的负载，常会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有一次，一辆加长的卡车里载的是活的牛，正巧在路口等红灯，引得一个在餐厅吃饭的小孩子发出惊喜的尖叫并拍打着玻璃窗，他的父亲笑着将他举起，好让他看得更清楚。司机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脸色黝黑，粗壮的双臂撑在驾驶盘上，露出青灰色的纹身，脸上有分明的倦色和不耐烦。长途司机可不是件有趣的工作，听说挣钱不少，可长时间地奔跑在路上，什么情况都可能遭遇。恶劣的天气，险恶的路况，还有自己不小心的分神都有可能的发生。每当有那些载重卡车经过时，石恩就想餐厅的这份差事还算不错。
　　有时候，安静的下午也可能被一群外乡人打乱。他们是住在餐厅后面旅店里的外地游客。看样子是刚刚从景区游览回来，被大客车放在餐厅门口。那些小子口中念咒语似的说着：“别进来，别进来，别进来。”可惜他们的魔法并未奏效，那一群人站在柜台前，研究屏幕上的菜单。厨房里忙起来。牛肉饼在电炉里滋滋冒油，松软的面包从烤箱里的传送带上落下，电脑屏幕上挤满了订单。三人站在工作台前，各司其职，准备客人的食物。石恩手脚麻利，头脑清楚，按单放料，推到工作台末端，伊恩负责最后在汉堡上放上一快肉饼，包好，抬手放到窗口。整个制作过程只需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像这种应对排队客人的情景，手是停不下来的。不过如果你真正地熟练掌握每个环节，它便具备了某种活力。而这活力则生出了一种独特的，令人愉悦的节奏。
　　六月份的时候，朋友给他们带来了好消息。他们的公寓有着落了。位于十六街北侧，技术学院对面的一座公寓里，有一间单身公寓等人接手。石恩夫妇听到朋友带来的消息，当天便去看房。现在的租客也是一对华人夫妇，准备搬迁到北方的小镇。房间促狭，但应有的设施并未少一样。它可以放得下一张双人床垫，一张餐桌，角落里可以摆一台电视，并且还可挤下一张电脑桌。朝西的窗户连着阳台，让空间延伸出去。他们当即决定租下它。开学之前，一切便可妥当。
　　搬家的时候，何峰租了一辆中型搬家车。李春阳夫妇一早开车过来，他们先运送了几趟零零碎碎的家什，包括易碎的瓶瓶罐罐，几盆花草和几箱衣物。最重的家具就算那张笨重的沙发。那是从公寓边的一幢房子的草坪上抬回家的。它当时就摆在那里，前面有一个棕色的纸牌子，上面用黑炭笔写着“免费”。沙发是深红色的布面，除了旧些，一边的座位稍微有些下陷，其它都并无可弃的地方。何峰和石恩合力，费了些力气把沙发搬进他们位于二楼东南角的房间，结果还是不小心，把过道的地毯划出一条伤痕。没多久，公寓经理就从门缝里塞了一张纸条进来，上书“我看到你们搬沙发时，损坏了楼道的地毯，请赔付一百五十块钱。”这一百五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何峰懊恼了半天，怪自己不小心。想一想只好当那个沙发是一百五十块钱买来的。这次搬家，想把它扔掉，小公寓没有地方放置它。他和李春阳合力，倍加小心，生怕再碰坏了哪里，被那个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的胖经理抓住。他们七扭八拐，浑身肌肉紧绷，安全地把沙发搬到了公寓大门外。两人叉腰喘了半天气。他们又接着把沙发挪到大垃圾箱旁，石恩准备好了一张白纸和胶带，如法炮制，写上“免费”贴在沙发靠背上。
　　夏天日长昼短。等一切都搬妥，安置在新公寓中，天色依然还亮着。杨凝看了看表才惊觉已接近晚上九点。中间他们吃掉两盒披萨，喝掉一瓶可乐以及很多自来水。他们散坐在床垫和地毯上，石恩从冰箱中取出一瓶葡萄汁，而且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袋带壳花生，这几乎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欢呼。何峰因为出汗，头发粘在了前额上。这使他和平时总是喜欢把头发用发胶向后固定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不一样。发缕盖住前额，通常会让人显得年轻并单纯些。劳动不单使人看上去年轻，也会令人在夜晚精神兴奋。他们找来一个破旧的纸盒充当垃圾桶，把吃完的花生壳扔进去。
　　“辛苦了。”何峰向李春阳夫妇道谢。
　　“不用客气，反正你们的东西也不多。”李春阳答道。
　　“是啊，刚好适合这个房间。好像回到上学的时候，像个学生公寓。”石恩说。
　　正像石恩所感受的，这幢公寓里的多数租客都是在技术学院学习的学生，这样的单身公寓最适合他们。
　　“这附近的公寓很抢手，要不是朋友帮忙大概是租不到的。”何峰说。
　　“我们的二房东也是这么说的。她说你们是有运气的。”李春阳确认何峰的说法。
　　“天气这么好，或许哪天我们可以一起去野餐。”杨凝兴致勃勃。“上周春阳的的公司在布尼斯公园办了个野餐会，家属都可以去。他的同事们都很好，有几个人在公司里干了二十年。他们好像家长的感觉，喜欢照顾人。春阳说和他们在一起，只需要听着，千万别耍小聪明。呵呵……他们很会做烤鸡翅，我找一个老太太要了配方，下次做给你们吃。”
　　李春阳刚刚受雇于一家石油公司，还在培训期。他踌躇满志，满心欢喜，但又不愿意在他人面前过于显露。于是在谈论这份工作的时候，他着意轻描淡写，将眼睛掠过对方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似乎这份工作与他有着可有可无的关系。所以，所有的消息都是从杨凝那里道出。李春阳受雇的公司是加拿大数一数二的石油公司，位于下城的办公楼闪着金光高耸在商业中心的西端。落基山在它的身后用遥远的青黛与片片雪白勾画出磅礴的背景。杨凝第一次走进那座大楼的时候，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才找到通往李春阳办公区的电梯。它的大厅敞亮开阔，在正中央的地方生长着几株高大的热带植物，它们的四周环绕着流水，漂亮的鹅卵石装饰着水池，四周散发着幽幽的清香。鲜花店，咖啡店，珠宝店，高级成衣店，银行还有一家自助式的餐厅都有人进进出出。人们衣着整齐而得体，面孔修饰的洁净但不夸张，让人看着舒服。大楼的进出口众多，不熟悉的人，常常会花上几分钟迷失在那只巨大的水晶吊灯下。杨凝最后找到了指示地图，在上面找到可以到达李春阳楼层的电梯，有几个人像是共事的同事在电梯旁说说笑笑。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一个男人用手轻轻挡在门上，示意女士们先进。杨凝靠着电梯里的扶手，身体感受着上升的轻盈，她想也许自己有一天也能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像他们一样。她这样想的时候，也并不确定“像他们一样”到底是什么，但那似乎并不重要。
　　李春阳的办公室在十七楼。他的老板在公司里已经干了十五年，公司里大大小小的故事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人到中年，身材微胖，浓密的亚麻色头发修剪的自然。他的父亲在二战结束后，从东部城市搬到卡城，投入到又一次兴起的石油繁荣时代中。有一次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指着外面的高楼说：“从前这里还只有几幢三四层楼高的旅馆和教堂，火车一过，整个街道都轰轰作响。没几年功夫，所有的空地都盖上了大楼，而且一座比一座高。好多人那时都发了财，连我父亲都开过一个小的石油公司，不过他没能发大财。不然，现在我也不会还在这里上班。”他哈哈大笑，在夏天的阳光下，他那些挤在眼角的皱纹似乎也闪烁着金光。
　　不论是二十年还是十五年，对于李春阳而言，那是非常遥远的未来，不可预测也无需预测。他的人生此时正在一个令人兴奋的起点。他全心地体会着眼下的圆满，卡城的夏天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