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城浮生》周小怀

1、第 1 章

　　草的清香只有在夜里才溢满空气。只有在夜里行走的人才能觉察出它绵悠的气味。深春，已过午夜，石恩拎着背包，甩着手臂，顺着草坡向西，往公寓走去。她的丈夫何峰紧随其旁，一样迈着大步，朝着不远处的一座三层木结构的公寓走去。今天他们上晚班，关门打烊，厨房里油炸和洋葱隐隐辛辣的味道还留在制服上。那身制服，是一件红色棉布T恤衫和一条肥肥的黑色制服裤子。夜色至深，人们带着一天的倦意，收住了打量的目光，停下了无端的议论，都沉入到黑色的摇篮中，不再与世界交流。那身不合身的肥大快餐店制服，也可以大大方方在夜色中展露出油渍，显出皱褶，呼吸自由的空气。
　　这对年轻的夫妻刚从几个小时的劳作里解放出来。自由，多么简单的快乐。这一段行走在回家的路途正是石恩与何峰最快意的享受。那甩起的双臂，迈开的大步和心安理得的轻快心情，正说明了他们的年轻。每个年轻人都是轻盈的，哪怕有的时候他们也会装出一些老于世故的样子，并且希望自己有一个不平凡的人生，但他们的单纯还是很容易被各种小的快乐暴露出来，他们一笑就很容易被识破，没有办法继续装下去。
　　这是他们搬到卡城后的第一个春天。天气偶然有些反复，比如说五六天前还下了一场雪，可这两天的太阳早就把雪水化成泥水，把泥水又痛痛快快地吸干。埋在雪里的草，只当打了一阵瞌睡，太阳一出来，它们就像早就有预谋似的从泥土中钻出来，覆盖了山坡，院落和许许多多的角落。好多人都穿了短衣短裤出行，显然不知道中国人“春捂秋冻”的道理。夜里还是凉的。石恩披着一件浅色的外衣，想在十分钟内回到公寓，洗个热水澡，或许再看一会儿晚间的脱口秀。到了公寓门口，楼口的灯雪亮地照着。何峰让石恩先上楼，他要在门口抽支烟。自从到了卡城，他的烟量已经少了很多。烟太贵，成了奢侈品，只留着疲倦的时候解乏。
　　他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个头高大，五官棱角分明，嘴唇略微上翘，头发浓密并且有自然的卷曲，是中国北方人的样子。在他抽烟的功夫，街上只有一辆车从西面开来，又瞬间在公寓的拐弯处消失，就像他手中的香烟，明灭间一下子隐没在无声之处。回到二楼住处，听见浴室里哗哗流水的声音，客厅只开着一盏灯。他敲敲浴室的门，“我回来了。”石恩应了一声，没再说别的。屋里弥漫着湿润清甜的气味。人到了夜间，听觉十分敏锐，房檐上有一只鸽子，它的尾巴扫过的时候弄出的响动像一股小旋风。洗过澡之后，石恩觉得胃口里空空的，嗅觉便变得灵敏，总好像能闻到什么人蒸煮食物的气味。他们的晚餐是在店里吃的。炸鸡块，薯条和布丁。那是五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了。深夜里的饥饿感是很难压抑下去的，尤其是一个人毫无困意出于某种亢奋状态的时候。何峰在浴室里冲澡的时候，石恩打开了冰箱，她找出了一根黄瓜，几个鸡蛋和一把青葱。她放了两片面包在烤面包机里，灶台上的风扇声音轰轰隆隆把油和葱香味吹到楼道里，钻进了陈旧地毯下的木头缝里。
　　当早晨明媚的阳光从卧室的高窗照射进来的时候，在床头的墙上呈现出几枝飘摇的树影，你完全可以把它当做一幅临时的写意壁纸，随着日照的移动，它也渐渐缩小隐退直至彻底地消失。石恩在床上舒服地伸直了胳膊，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的细胞血液都是新鲜的，充满了力量，饱满地像怒放的野花。何峰动了动身子还未完全醒来，双脚伸出床外，碰上去是清凉的。那张所谓的床，其实是摞在一起的两个双人床垫，没有床架，更没有床头和床尾，只有一抬脚就可以上到床上。有的时候因为一时高兴，来一个小小的跃起，全身降落的时候可以听见弹簧嗡嗡震动的声音。
　　人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最愿意幻想某一种印刻在胃壁上的食物。昨天夜里躺在床上，石恩望着天花板说她非常非常想吃一顿饺子。有人说在东北区新开了一家中国超市，中国人蜂拥而至，她和丈夫说好去光顾一下，买些可口的食材回来，做几样像样的菜。早餐吃得很将就，一杯牛奶和几片懒得烤的面包，因为冰箱里真的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了。从公寓开车出来，拐上十六街往东，再上一段城中的高速，不久从三十二街出口再向东，不到几分钟，在轻轨车站的旁边就可以看到崭新的超市招牌。那里有车位充裕的停车场，但就近的地方已经停满。进进出出的多是亚洲人的面孔，中文在这里是第一语言，嗡嗡作响汇成了一片，人们不动神色地偷偷打量着彼此，眼神在货物中间穿行，用一种最为隐秘的方式问候自己的同胞。
　　石恩先买了两磅新鲜猪肉馅，拣了一颗饱满的白菜，她在干净的蔬菜柜台前面仔仔细细检阅了一阵子，想碰运气，看看有没有韭菜，最终没有找到。有猪脚卖，当地人不吃这些，便宜了中国人，价格很合算。又买了菠菜，豆芽和一打鸡蛋。何峰从隔壁的货架上找到了腐乳，高兴地拿过来给石恩。
　　“看看这个，我找到的。”
　　“嗨，太好了。可以煮粥，有它就省事了。”石恩把腐乳放进购物车。她盘点着购物车里的东西，估摸着今天的开销，与商量是否再买一盒饼干。这时，有人叫何峰的名字。他们看见货架的另一端站着的是李春阳夫妇。
　　这对夫妇和他们年龄相仿，同年来到加拿大。他们在去年秋天的一次社区的免费烧烤聚会上认识的。李春阳的妻子热情主动，在烧烤会上看到石恩，直接用中文打招呼，倒让石恩倍感亲切。她叫杨凝，那时剪着齐耳的短发，前额刘海儿特别地整齐，出国前是中学的数学老师。石恩很羡慕她白皙的皮肤，风撩动她的头发的时候会隐见她眉梢上的一点黑痣。李春阳是地质工程师。他有一张圆而成熟的脸，鼻子上架着一副浅色金属框的眼镜。他的嘴长得小巧，在男人里少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话总是少而精炼。他们比石恩和何峰晚几个月抵达卡城，参加烧烤聚会的时候，刚到卡城两个月。女人们似乎更具有天然的社交能力，石恩像是被抓住的救命稻草，被杨凝拉住问东问西，石恩请他们到家里小坐，那个下午两个女人接纳了彼此，从此便常有往来。
　　李春阳推着的购物车空空如也，显然是刚进来。杨凝已跃到石恩眼前，眼睛扫着他们购物车的食物。
　　“好巧啊，我们刚才还说有几个星期没见你们了。想聚聚呢。”
　　“哈哈哈，说出来你别不信，昨天我说今天一定能在这里碰到熟人，何峰不信。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石恩很高兴看到朋友。
　　“还在上英文课吗？”
　　“对，最近比较忙，又上课，又打工。不过还有一个月就结束了。九月份技术学院就开学了。”石恩想到可以正式入学技术学院，心里不免高兴。
　　“春阳的工作有消息吗？”何峰问。
　　“上周面试了两家，等消息呢。”李春阳说话不急不慢，一字一句。一个有礼貌但远于热情的人。
　　何峰常背地里羡慕李春阳的专业，虽然现在只是做一份合同工，但毕竟是专业工作，眼看着一份在大公司里面的正式工作就会到来。不像他在国内学了个纺织工程，毕业后，早就成了夕阳产业，在外贸公司无所事事地混了两年。
　　“那等春阳的工作有了消息我们聚聚。”何峰说。
　　几句闲话过去，大家散开，各自忙去了。
　　晚餐石恩包了饺子，拌菠菜和酸辣土豆丝。何峰拿出一瓶便宜的红葡萄酒，两人对坐在餐桌两边，心情愉悦。红酒有些酸涩，但对他们来说，这瓶酒仿佛战时的紧缺物资，有大胜于无，至于品质，不是讲究的时候。
　　“我真的后悔，当初我怎么就学了纺织工程？”这个话题已经是何峰今天遇到李春阳后，第二次提起。
　　“当初已经过去，当初没有想到的事情很多，我不觉得我们现在有什么不好。”石恩道。
　　“看李春阳这么快就能找到工作，就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何峰又呡了一口葡萄酒。紫红的酒汁挂在酒杯上，饭还在吃，外面天色依然通亮。
　　“有学上，也挺好的。有了这里的学历，以后发展会更好。”这话是安慰丈夫，也是鼓励自己。
　　“是，不想那么多了。现在比以前已经安心多了。我们应该…… 应该随遇而安。来，干一杯。”何峰举起杯，先饮尽了。
　　石恩将杯中剩下的一点喝完，不想再喝。
　　饭后，何峰提议出门去散步。
　　他们的公寓位于大学区。离大学的正门入口步行只需十几分钟。沿路有一段起伏的草坪，它隔开大学路和一条东西贯穿城区的可劳柴尔德大道，此间的车辆，时隐时现，不像行驶在路上，倒更似在波浪中如影穿行。落基山延绵高耸在卡城的西面，不到八十英里。卡城就是它延伸的尽头，用无数起伏的山丘连接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公路和河流。早期的定居者曾在他们的日记中记载过卡城初期田园诗般的景色。那时的这片西部的土地，没有现在石恩和看到的整齐的街道，分化清晰的居民社区，工业区和下城集中高耸的摩天大厦。那时人们看的是“一段令人着迷的山谷”；“河流的两岸被浓密的树林遮掩”；“河水银光闪烁，东部的平原上到处是北美野牛在悠闲地游荡”；“大草原上充满了花草的香味”。人行道上鲜有路人，过了草坪，到了网球场，见着有两对人打网球，他们驻足看了一阵。其中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像是在进行练习，来回十几个回合，球总不见落地，看得人也无聊了。网球场的东侧是一个足球场，有十几个孩子都穿着蓝色的球衣，由一个中年教练带着，练习一些基本功。家长们则坐在场地边上可拆卸的活动看台上，聊着天儿打发时间。
　　夕阳的金辉笼罩了草地和人们。昔日的田园景象依稀还能在城中的某些时刻漫入人的眼帘。这情景让石恩想起童年时看到白桦林间的落日。微风掠过，白桦树的叶子就会发出如鼓如弦的声音，明艳之极的余晖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间闪若繁星，在那样的炫目影像下，石恩有了记忆中的第一次的孤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