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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心上砂
      1
      她觉得她是可以的。
      在献上那杯香甜的美酒前。随他出生入死惯了的那一股子坚硬冷漠的戒备之意早已褪去。她换上华丽的舞衣,为凯旋而归的他,尽情而舞。而她,看着她,忘了来人斟满,手中的酒,已凉了一半。
      “将军,可否将杯中酒赏与臣妾?”舞至一半,她浅笑款行。不顾这席上受邀的将士们如何看,不顾他身旁正襟危坐的女人怎么看,自在地伏在意气风发的男人身旁,巧笑着伸手。要去夺那酒杯,“赏了臣妾吧。”她再求。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却也未曾伸出手。在她开口后,那位神色高贵的夫人也缓缓开了口,“若夕姑娘虽说是将军的宠妾,可说到底不过是个家姬,还是该有些分寸的好。”若夕露出似喜似嗔的笑意,“若夕只听将军的。”娇软地依偎在他的右腿,“夫人可知,将军身经百战,无往不胜的秘诀是什么。”
      “战场之上,胜者为王,将军是以国当先的大将军,自然是以壮志,武力和兵法取胜。”答话的却是席上一位宾客。是位穿着素雅的女子。那位女子说罢便袖手饮尽了杯中酒,那微红的脸色趁时淡了下去。甫一入喉,她却有些异样,掌不住地咳起来。却是每咳一声,看她一眼,复饮一杯。刹那的失魂后,她复换上明媚的脸色来,“姑娘当心,想这酒不醉人,人倒自醉了。”她捂着帕子偷笑,没人留意到,帕子底下的脸色其实如何惊惶。将军与众宾客却哈哈笑道,“若夕啊,若夕,她本女流之辈,禁不起你打趣的。”横眉剑目的男人,说着俯身揽起她的纤纤柳腰,环其入怀,继而高声道,“我袁某人能有今日的地位,不负浩荡皇恩,除了战场上首当其冲,冲锋杀敌,便是仰赖在座的诸位。在此,我敬诸位一杯。”他一手抱着怀中女子,一手捧杯待饮。见此,女子却面色煞变,伸手来夺酒杯。“将军,你忘了,”她神色不安道,“大夫嘱咐过,上次出征时落下的伤还未尽好,您的身子,实在不宜饮酒。”
      将军却是哈哈笑道,“想这便是妇人之见了。本将军出战沙场多年,多次死里逃生,这区区的小伤算得上什么?”转而对怀中人安抚道,“爱妾勿挂心。”说罢,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子的心咯噔一下,脚下一软,好在被将军相扶,不至于跌了。
      那一瞬的失神,却被她悉数看在眼里。“在你心里,将军究竟有多重要?不惜以身赴死,换他平安?”素衣女子终是掌不住,心神俱裂,以致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旁人只当,她是不胜杯酌罢了。
      “段姑娘啊,段姑娘。。”将军为何战无不胜?还不是因为,有你这个好帮手。
      将军为何战无不胜,为何每次出征,他要带上你。为何每次征战归来,长月不能出门的人是你。想想当年的相遇,为何段家的人被叛军杀尽,只余了你一个弱女子的命,想想遗落在你身边的剑和满身的污血,想想为什么将军答应自己,救下你的命。素衣女子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撕裂,露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来。那个在段家的花树下绝望哭泣的段姑娘,为了那人,甘心做了舞姬。握剑的手要学会把盏,逢生后的眼为何却又要学会杀敌?与将军在战场上厮杀的感觉如何?多次,她想要亲口问她的,为什么。为什么答应,为什么甘愿留在将军的身边,明明清楚,是被人利用。
      2
      素衣女子的身子颤抖得厉害。
      她本就有弱疾,长年地咳。请了多少的大夫看也无济于事,皆说是自胎中带的,身子本单弱,又因神思多虑,早病入骨髓,吃多少的药也无益的。见了若夕姑娘,更是又添了一层心事。几杯酒下肚,老毛病便犯了。掌不住地咳了一阵,更是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神俱裂。
      而将军怀里的美人,早已容颜失色,心神失志。看着将军一杯饮尽后,不改面色,方稍稍缓过些神来。

      “听闻袁将军与淮南王交恶已久,这次大将军一举歼灭了叛军,凯旋而归,大摆宴席,淮南王又不曾来席,成何道理?”将军府中,一座别致华美的阁楼上,几位穿着不俗的女子在谈论着将将结束的一场宴席。“将军为人不拘小节,不在意这些礼节也就罢了,可他淮南王能不知道么?你说呢,若夕,淮南王是不是有意不给大将军面子?”若夕面对突然的发问,怔了怔,“将军本就不甚在意那些官场规矩。再言,那位姑娘,想必也是有一番作为的。”见她扯上了某位女子,说得不明所以的,她们哑然失笑,却也不再细问。
      “若夕啊,我们也是听闻,将军出征时,可是也常带上你?”其中一个女子忽而向她行来,颇是好奇地问道。
      “这里属若夕最受宠,将军带她出征怎么了。再强悍的男人也离不了温柔乡,想必在战场之上也不例外。”此话一出,听者都默然点头,以表赞同,亦都在心中少不了一番对她的羡慕。要知,将军,那威猛骁勇的袁将军,是这将军府中,每个家姬的梦中情人。他身高八尺,天性勇猛,却又温柔多情。他的夫人端庄高贵,也是好一个不凡人物。连若夕这样恃宠而骄的,也能做到大气相待,不生嫌隙,不得不令人服气。
      可若要问她自己,呆在这将军府的日子究竟如何?其实心知失去家庭凭靠的她,只能像一棵稻草,紧紧凭靠着将军。她不明白,为何小时候,爹娘执意要令她学剑,教她摒弃柔弱,学会强硬。难道,是预知到有一天,当段家面临灾祸的时候,她这个独生女可做到有力量自救?
      于是当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叛军攻打城池时,身为郡守的父亲,亲自在城楼迎战。却留下了她和母亲在府中。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了?母亲为何将她锁在了闺门中?她抚摸着那把悬在壁上的明亮的剑,终是忍不住,斩断了房门。冲出去。却只见一片死伤枕藉。于是扬起剑,不顾一切,与叛军厮杀,直杀出一条血路来。虽衣衫已被鲜血浸染,不知是她的,还是谁的,也毫不敢退却。可却在看到卧在身旁的花树母亲的尸体时,她突然的倦累了。不觉便在母亲的尸体旁,失去生机般,缓缓闭了眼。仿佛是在梦中见了到父亲母亲的面容,转瞬便要飞去,所以她伸出手,低低央求过,“别走。别丢下我。”
      似是有人在黑暗中抱住她的腰身,在她的耳边承诺,“我不会走的,我会保护你。”
      醒来时,已是在将军府了。才知,是袁将军歼灭了攻城而入的叛军,救了自己。从此,她便待在了这将军府,甘心隐去姓名,只用化名,若夕。只为报当日的救命之恩,甘心做他府上的舞姬,甘心做他最喜爱的宠妾。
      3
      “若夕,听闻你学过武?”一日,将军下朝罢,神色匆匆便来问她。
      “淮南王告诉我,你是习过武的。可我想那个人说的话不甚可信吧。”将军将信将疑,如此说道。
      若夕是坦荡的,“臣妾不敢相瞒,是,是习过弓马剑术。”
      “欧。”将军听此却若有所思的模样,“那你可想手刃了仇人?”若夕不解,“将军?”可她已先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些不同于往日的期待,所以并无防备,点了点头。
      那是她第一次随他出征战场。披甲执矛,纵马驰骋,与他在沙场杀敌冲锋,浴血奋战。战场之上,比的是武艺,拼的是心狠,她不得不忘了自己是个女子身。可几次刀尖舔血罢,她都十分想告诉他,她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复仇。她段小蝶想手刃的,是下令屠城的指挥,并非受命杀人的将士。纵然身为叛军,那也是人命。
      可袁大将军,似乎早把她当成了得力的助手,当然也仅仅是帮手。

      一次一次,她在战场深受重伤时,他只顾着自己杀敌立功,对她身处的危险置之不顾。
      一次一次,虎口脱险后,她脱下血水不分的盔甲,明明早已嫌恶,却不得不速速调整,如常换上华美的舞衣,为他与盛宴上的将士名士笑颜而舞。听那些人对他的俯首之言,听他的豪言壮语。可是没有一句,是提到她。提到这个与自己共生死,饮刀剑的女人。开始明白他要的,不过是名誉与地位,不过是奖赏与权力。遂开始厌恶这个男人的表里不一,尤其是,将她作为了一枚棋子,却不能给她仅有的尊严。
      她想了很久,胜仗归来的这场宴席,是最好的时机。于是,她备了最美的酒,备了绝伦的舞。。
      可就当他捧起酒杯之际,她却忽然想起了花树下那个人的诺言。曾经,那是她仅存的一点信念,是始终长在心上的芽。。
      “将军,可否将杯中酒赏与臣妾?”她停下舞步,浅笑款行,不顾这满席的将士名士的侧目,不顾他身旁的高贵夫人的轻蔑,只是自在地伏在他身边,伸手夺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何况是这世上最美的酒。
      只是,想在最后之际,听到他口中的自己。
      “夫人可知,将军战无不胜的秘诀?”她笑得依然是美,只是美得更肆无忌惮。
      “将军之所以战无不胜,是因为,有我这个好帮手,有我这样一个傻女人,为他披上盔甲,冲锋杀敌。拿自己的命,去换他的战功。”她似喜似嘲的,想要说出那句话来。可也在那一刹那,她听到了那个女子的话。
      “战场之上,胜者为王。。”她的笑在那里,心却僵了。她看向那个女子,衣着素雅,眉眼动人,弱不胜衣。似乎有些弱疾,一杯酒也喝不得,却不知为何,连饮了数杯。
      不明白的事情,倒很多。
      又如,不知为何她明明在将军的酒里下了毒,可是他却毫发无伤。
      4
      “不好了。听说府上的宾客中毒了。”“是淮南王的侄女安姑娘。”消息终是来了,却是最令她意外的那一个。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却不想,是以这样的方式。
      “怎么会这样?”
      “听说是有人在安胡娘的酒水里投了毒。”
      方才还神采飞扬,谈笑风生的几个女子,都变得忧心惶惶。
      “出了这样大的事,怕是将军会彻查席上的任何人。”醉舞阁上的几个舞姬此刻全都聚在一起,噤声不语。唯有若夕,唯有她,掩面而去。
      “安彦芝,”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她的名,想到她,她的胸腔内一阵震痛。
      当日在花树下,她明明听到了那样的承诺,坚定而有力。醒来后,也曾怀疑,粗犷将军的音色似乎与当日所听的有些迥异。可是没有别的解释,是袁将军清扫了叛军,是袁将军救了自己,必然也是袁将军,许下的诺言。毕竟,在她的想象中,那样高大勇猛的男人,是会许那样的诺言的。
      可是今日的宴席上,她明明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虽然那是个略显病态的女子,身子极瘦,眉目却沉静。可是那样的声音,却是没错。在她仅为浇愁,饮了一杯又一杯之后,她仿佛懂得他她内心,一如读懂了自己的心。
      于是她改变了注意。要为她活下去。不可喝那杯酒,更不可让将军喝下那杯毒酒,那亦会丧了自己的命。

      “彦芝,为什么中毒的是你?”她多想找到那个女人,问她。多想亲口告诉她,她爱的,一直是那个对她许下承诺,种下信念的人。那一直是长在她心口的花,长在她心上的砂。。
      “袁将军。”她顾不上擦拭脸上纵横的泪,跪倒在高大的背影前。
      “你来了。”袁将军似是猜到了。
      “段小蝶,我待你不薄。为何你想要置我于死地?”他忽然转身,将她的脸用力地捏在手中,“若不是看在,你有反悔之意,有心为我挡酒的份上,我早杀了你。”他用尽力气,似乎下一秒就要捏碎她的脖颈。可是若夕早已不在意生死,她只在意那个叫安彦芝的人。
      “将军,府上可是有一位幕客,被毒死了?”从他的手掌里,她一字一字,艰难地由嗓子里逼问出这一句。
      “你问这些作什么?”他一掌甩开她的脸。“你的那点手段,未免太幼稚了。”继而嘲讽般地说道,“段小蝶,你的一举一动可都在我的监视下,你以为凭你自己,能这么轻易的下毒?”
      “可我,要换杯酒却很容易。即便是毒死他的一个外亲,毒死他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他淮南王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袁将军冷笑一声,“并且,我就是有意借你之手,杀了他的人。煞煞他的威风。”
      她忽而笑起来。想起将军曾和她说的那些朝堂之上的事。
      “淮南王与我素来不和,几次在圣上面前弹劾,说本将军的战功是靠你一个女子拼来的。”“本将军还听闻,上次歼灭新安城的叛军时,他竟派了奸细在我身边。”那些声音一点一点的清晰。。
      无尽的夜,很冷,很冷。
      5
      深夜,淮南王府。黑夜里悄悄潜入的探子,在那个仍在灯下夜读的王爷面前低声禀道:王爷,安公子。他抬头看了看微光下的人,轻声问道,“他怎么了?”
      那人定了定神,方开口答道,“小姐在袁将军的庆功宴之上中毒身亡了。”
      “怎么会这样?查出来是谁下的毒没有?”淮南王略有吃惊。
      “小姐的酒水中有砒霜。而属下查明,将军府上的舞姬,若夕,曾在前几日,于城中的药铺,买过砒霜。”
      “消息无误?”
      “查明无误。”
      可王爷的神色却微微有些疑惑。“若夕?不正是那个会些武功,常伴袁大将军出征的女子么?”当初,还是作为将军府卧底的彦芝告诉自己的,段家有位那样好身手的女子。她常提起,新安郡守的独生女,段小蝶,凭一己之力杀了叛军数百。那个女子后被大将军所用,为他立下不少战功。她还记得,提到她时候的语气,似乎是与平常不同的。

      数月前,她接受淮南王的命令,被安插在将军府,作为一个女幕僚,更像一个谋士。跟随大将军,平定内贼叛乱。新安城那一战,她受命于与攻破城池的叛军英勇厮杀的将军,去城中疏散残留百姓。可城中早已是十室九空。
      然在郡守家,她看到了那个在花树下的女子,她长得很美,却伤得很重。
      她想要救她,可想起身上的责任,几经挣扎,还是决定作罢。转身之际,她听到她低低唤她,“救救我。”他心软了。抱起她纤细的腰身,抬到安全地,尽管以她病弱的身子,那仍有些费力。她为她辽了伤,看到她绝美的脸庞,却沾了泪与血。忽然明白自己方才为何,不禁对她许下那样的承诺。。
      可她心知自己,只是淮南王的一颗棋子,况且以自己那样的身子骨,也护不了她周全。况且,她只是个女人。

      于是她将她献给将军。确定至少可保她平安。可她没想到,段小蝶甘心隐去名姓,做了将军府的舞姬,没料到,得知段小蝶娴熟弓马剑术的袁将军,会让她伴自己出征。
      每次沙场归来后,她在庆功宴献演的舞蹈,都十分勉强,那舞是十分沉重的,那笑也是不自然的。只不知为何,她能看出,独对将军,她却是心甘情愿的。。
      唯有杜康,能解我忧。。
      只好干了面前的美酒,一杯又一杯,一遍又一遍,浇灭新愁与旧愁。。 6
      “那就让袁大将军务必交出凶手。”淮南王握笔的手,略停了停。
      “属下明白。”黑衣人领命而去。

      将军府上,将军看着地上短短时间内便形容枯槁的女子,又气又怜,“段姑娘,我也想保你的命。可淮南王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若不交出你,怕是他必找出别的过失来,推咎于本将军。”段小蝶也未曾抬头看他,只是沉默坐着,披头散发,面容暗淡。
      “自然,是我的错,领罪就是。袁将军何须解释,对一个即将被灭口的人费心解释。”她缓缓才道一句。
      将军似是怔了怔,叹了口气。
      “小蝶,自知心中有愧,愧对那位冤死的女子。甘愿为安姑娘陪葬。”
      纵横沙场多年,心比刀硬的袁将军,那一刻的神情也似乎有些松动。忽然想起她甘愿披甲上阵的模样,称一句女中豪杰不为过。
      “也好,她当初求本将军救了你,你如今又甘愿为她陪葬。这份情意,置于陌生人,倒是难得。”
      段小蝶哭笑不得。
      是否,一切都是错误。
      从她许下那样的诺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不该许下那样的诺言,让心如死灰的人有了活下去的念头。被风吹动的种子渐渐复苏,渐渐长为心口最美的花。在那花树下,她日复一日,洗去身上的血水,洗去身上的罪孽。只为那一颗动人的心上砂。
      似乎又是个冷冷的夜,她早已发青发硬的身子,安静地躺在段小蝶的身旁。黄沙遮住风,遮住亮,遮住她的眼。渐渐,连她的身子也看不见。她却摸索到她的心,似乎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相通的。。她看到了她拖着病弱的身子,如何抱起她艰难地走了那么久,如何为她擦去满身血污,如何许下相守的诺言。如何在庆功宴上,对酒消愁,拚却今生,为伊泪落。。
      那是又一年春天,当春风吹绿了新安城的土地,某一处的荒坡上,却开出了遍地的双生花。它们并蒂而开,用最深刻的颜色,照亮这座人烟鼎盛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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