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幼草青青》眼镜腿儿

4、父母心

　　幼青开始能吃些东西了，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大夫开的药有了作用，还是自己向逐渐衰减的食欲抗争起了效果，总之，多多少少是能吃下一些了。虽说她两颊的肉一时还没长回来，可总算没再继续瘦削下去。

　　这一来，王团总和夫人放了心，幼青自己也松了口气，开始有更多的闲心每日逗狗玩，她给狗起了个名字，叫做舟舟。好像这样她便能留住那一段在船上的岁月，纪念她曾经见过的风景一样。

　　幼青几乎没再想起原先那个念头，当明白这其中牵涉到的人远不只她自己后，幼青放弃了自己的渴求。

　　直到餐桌上出现了许多她从未见过的菜肴。

　　幼青好奇地看着那些菜，里边有许多食材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幼青忍不住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夫人含笑一一介绍，有时说到自己也记不住的，便朝一旁的丫鬟看一眼，便有知心懂事的上来补一句，说到最后，夫人道：“说起来，能吃上这些新鲜东西，也是你攒下的福报。”

　　幼青有些不解，王团总接过话头，道：“若光做这路上生意，赚头到底有限，大头都被水上的拿走了，我心里不痛快，一直想着自己也弄个船队。”

　　他先头看中傩送这个女婿，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里头。王团总向来眼光独到，笃定未来数十年这个行当有暴利可图，将姑娘嫁到这家，自然不愁她过不上好日子。

　　可眼下傩送态度模糊，听了夫人和郑管事的话，王团总对这个曾经满意的人选早生出些不满，虽说面上还叫郑管事派得力手下再跑一趟确定对方的口风，暗地里却已经在自己组织船队，俨然准备好了将船总的这门婚事作罢。

　　听了团总的话，幼青有些惊讶，因为这是王团总头一次对她说外边的事。

　　王团总看了眼那些颇为新奇的食物，道：“那些有经验的人都隶属于专门的船队或是商队，讲的是信誉，谁要另投门路了，谁就要被看不起。我先前一直请不到有足够经验的船队伙计，便迟迟没让他们去试，这回底下有人自告奋勇，看着又像个靠谱的，我便想着再坏也不过是当砸钱买教训，索性便让他们去试了，没想到这一趟便赚了平日商铺三个月的钱。桌上这些新鲜玩意也是他们带回来的，呈上来说是孝敬主家，也算他们有心。”

　　王团总没有特意说到河生，但结合夫人先前说的话，幼青一下就认定，那个自告奋勇的人就是河生，再不济，他也一定参与了这次行船。

　　这一刻，幼青突然有些想见到河生，可她不能，她没有理由，更没有机会去见一个外面的男子。

　　夫人替幼青夹了一筷子的菜，道：“你最近胃口都不好，快尝尝这些新鲜东西，看看喜不喜欢？”

　　幼青闷头吃了一会儿，倒比近日寻常吃得多了些，像是回到了从前没生病的模样，在夫人惊喜的神情中说道：“喜欢。”

　　那天晚上，幼青睡得很早，因为没了指望，很多事情只有在香甜的梦里能够想上一想，所以她越来越沉浸在美丽的梦乡之中。可除却她以外的人，睡得都不是那么的好。

　　王团总和夫人的主卧里窗开了一半，夜晚凉风徐徐，吹散了室内的闷热，可夫人翻来覆去，没能睡着。

　　幼青看起来似乎已经没事了，她不再厌食，和从前一样乖巧听话，可夫人忘不了，她说出自己想法那一天仿佛燃烧一样明亮的双眼。

　　夫人至今都忍不住回想，那天幼青说的每一个字，以及那一句句话背后透露出来的含义。夫人有时是用惊诧的目光去看，不明白幼青为什么会说出那些在她看来有些惊世骇俗的话；可有时又忍不住站在幼青的角度去看，去想她是不是真的错的不可救药？

　　夫人从前受到的教育以及潜移默化中被赋予的认知，和她那一颗天然爱着子女的慈母之心来回拉扯，最终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偏向了幼青。

　　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轻到几乎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听清，只可惜这是寂静到什么声音都显得清晰的夜。王团总听到了这声叹息，他拍了拍夫人的手背。

　　夫人有些歉疚：“是我吵醒你了？”

　　王团总道：“没事，我本来也没睡着。”

　　夫人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心事，转而关心起团总的烦心事：“什么事让你一直想着都睡不着？”

　　团总的眼里似乎有些莹润的液体，这使得他的双眼在夜里也泛出盈盈的光：“在想幼青的事。”

　　他和夫人想到了一块去，夫人本来准备好的一些惯常的安慰话，一下便说不出口了，只因她自己都没想好幼青的事到底该怎么处置。

　　王团总道：“你还记得么，我那天特意拿出对付外头人的神情来对付她，想吓唬吓唬她，让她知道外边不是那么好闯荡的。幼青，胆子一向那么小的人儿，那一回儿居然没怕。”

　　夫人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唇边也显出一个笑来，带着点对自家姑娘的惊叹和奇异的骄傲，虽然她知道这本不是什么好值当骄傲的事情。

　　王团总轻轻叹了口气，道：“孩子长大了。”

　　夫人突然也有些怅惘。

　　“我可以打消她的念头一次，但未必能打消一辈子。就算打消了一辈子，也未必能保证她就真的平平顺顺，安安心心。”王团总想起了白日里那个黑瘦青年的话：“而且，我听人说，在北边一点的地方，已经有了专门的女子学校，有些政府机要里，甚至还有女人当政。”

　　夫人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

　　王团总其实已经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尤其在幼青生病的时候，这个念头更是愈发昌盛。而此时此刻，他终于下了决定：“她想做什么，就让她试试吧。至少现在我还在，能给她兜底，以后我不在了，谁知道她丈夫兄弟肯不肯做她的依靠。”

　　父亲对女儿总是多一份担忧，恨不得在自己仍然在世时为她将一生都装点清楚，只是到底怕天意弄人，永远放不下担着的一颗心。

　　夫人虽然心中隐隐希望幼青可以得偿所愿，可他们先前的疑虑仍是切实存在的：“可旁人说闲话怎么办？她现下不在乎，但出去受了挫，尝了苦，会后悔也不一定。到时又没了好名声，怎么寻好夫婿？”

　　王团总瞪着眼睛，看着床顶的帐子，看了好一会儿，道：“我们编个理由就是，到时旁人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闲话虽然还是少不了，好歹正经些，也不会牵连到小的那个。”

　　夫人有些好奇：“编理由，编什么理由？”

　　王团总笑着，没有立马回答，卖了个关子。

　　天边月的光华渐渐淡了，陷入了更深的夜，为儿女操碎心的父母也终于沉入没有忧烦的甜梦之中。夜色深到极处，仿佛浓墨泼向天幕，可慢慢地，那浓墨也就流转开来，露出将明的天。那些辛苦的，每日都在劳动的人，没有养尊处优的命，在这时间便已经起了，开始为一天的劳作进行准备。

　　河生便是其中一个，他带船回来不过几日，便又要准备出去了，显然是上一次让主人家尝到了甜头，便放手让他们去做更多的尝试。因着工钱丰厚，很多人还能顺带捎点自己的东西倒买倒卖，抱怨的话自然也就吞回了肚子里去。

　　河生就更加不会抱怨了，他喜欢他现在做的这一切，而且他在这个行当显得如此天赋异禀，出类拔萃。

　　他只是有点遗憾。

　　河生看了眼东边，似乎能一眼看到那个大宅院。他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所以他没有放纵自己去想些不该想的东西，只是看了一眼，便又垂下头，专心致志地整理起手上的东西。

　　船上该修理的地方都修理了一遍，是时候把货物搬上船了。河生一如既往，沉默地走进铺子，却被掌柜临时叫住。掌柜虽说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不算忠厚老实，但平日里对河生这个郑管事亲自送来的人还算照顾，河生很给面子地停下听他说话。

　　掌柜的冲他笑笑，道：“你上次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听说大姑娘很是喜欢，胃口都变好一些了。”

　　当时河生带货回来提到带了特别的吃食要送给主家，掌柜的还在心里颇为腹诽了一番，想着他平日里看起来宛若一个锯嘴葫芦不会讨好人，没想到实际上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可现下这讨好到了点子上，掌柜心中的腹诽便尽数没了，反而更不吝惜地提点河生一番。

　　河生一怔，脸上露出个微不可察的笑来，很快又变回平时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河生带人搬货，将那些要卖出去的东西一箱一箱地扛上船，心里却已经开始琢磨起路经的地方会有那些新奇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