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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说不出口 ...

  •   百里皎近日经常瞧见洛却杭,西厢小楼靠近洛府后花园,她只要出了卧房凭栏一望便能看见后园景致。

      洛却杭近日下朝以后都会到后园里,侍从早早将桌凳搬好,桌上放着空白卷轴和作画所需颜料、笔、砚。

      他站在桌前提笔细描,百里皎站在小楼上远远地望。

      好生奇怪,她突然觉得洛却杭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了。

      后园绿意盎然草木葳蕤,深紫色、淡蓝色绣球花相映成趣,繁花缤纷宛若梦境,洛却杭长身而立,格外赏心悦目。

      有句话说,你若讨厌一个人,那么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若换以前,百里皎远远地瞄到洛却杭,一定冷漠地别过脸。可近来几天却不,她不仅远望,甚至还下了小楼,凑到洛却杭身旁。

      百里皎俏丽脸庞上带着纯良的笑容,“我能看你画画吗?”

      她没有像之前一样自称本宫,这声“我”让洛却杭突然想起了他们新婚之时,百里皎好像一开始和他说话是言辞温和声调冷静的。

      百里皎是什么时候倏然翻脸的?

      似乎是新婚翌日黄昏,他反复斟酌后向百里皎剖白之时。

      尚未婚娶之前,却杭无意中听到,宫里那位指婚的公主嫌弃他出身寒微,百般不肯,甚至吃饭时候当着先帝的面摔筷子。

      却杭自感言语有失,刚开始时一再退让,百里皎却不依不饶。

      忍过几次以后,洛却杭仿佛明白了,百里皎不仅是身为皇帝女儿任性刁钻,而且是从骨子里瞧不上他。

      百里皎屡屡出言不逊,盛气凌人。却杭虽然仁厚宽宥、与人为善却也并非没有脾气的人。

      此后,百里皎若无故刁难讥讽他,他也必然如数奉还。但最好的选择,依旧是眼不见为净。

      他最希望,百里皎莫要出现在他眼前。

      却杭停下笔,打量着百里皎,无缘由地觉得她好像哪里变了,至少说话声音细细柔柔,遂道:“只要公主忍得住炎热,旁观也无妨。”

      近几日天气阴郁,天空蒙了层灰纱似的,沉闷却比之前不热些,却杭在后园中也站得住。后园花团锦簇,正好可以照着画幅色彩艳丽的花鸟画。

      百里皎站在桌案旁侧,扫了眼桌上平铺的画轴,“我若猜得不错,你画的是你的故乡姑苏对不对?”

      卷轴上只有黑白两色,除去工笔画出的房屋、街道、河岸,便是大片留白,很容易看出描绘的是一座城市。

      “公主聪慧,臣画的的确是姑苏。”他点了点头,些许疑惑在心头,“公主从何看出?”

      “我虽然没有到过姑苏,但是听人说过姑苏乃江南水乡,河流纵横交错地穿过姑苏城内。姑苏多建有水榭楼阁。”

      百里皎手指依此指过画上的房屋、河流,笑道,“而且这些房子的形状和这座宅院的外观很像,白墙青瓦。”

      先帝赐给洛却杭这座府邸,主持建设的工部考虑过洛却杭籍贯,模仿姑苏房屋建设样式建的。

      她笑了笑,乌黑清亮的眼珠透出期待,“我还听人说,姑苏街道是用青石板铺的,是不是?”

      “是,姑苏湿润多雨,所以青石板上会长青苔。下雨天原本就路滑难行,长了青苔,路便更难走了。”洛却杭注视着卷轴上的景物,忽然目想心存,心生怅然。

      他已经三年没回去过故地了,不知不觉,他竟已离乡那么久。

      百里皎对从未去过的江南地甚是好奇,“你在下雨时候也要出门的吗?”

      “夏季炎热难耐,臣轻易不出门。只有下雨天时,划艘小船,不必拨桨,任由它飘荡水面上。船上生小灶,灶上放锅煮螺蛳。”

      却杭回忆旧时在姑苏的光景,唇角微微翘起,“煮螺蛳需放生姜、蒜瓣、葱,味道甘美,倚着船舱边看书边嘬一口螺蛳。”

      “这个时候正值姑苏梅雨季节,应该能听见处处蛙声。”他长长地叹一声,神情竟显出几分落寞来。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你说过你要回姑苏的。”从未经历,所以无法对乡愁感同身受,这是她第一次从洛却杭身上看见落寞,“你何时回去?”

      “臣不知道。”他心里有个大致的限期,但不能向她言说,付之一笑,“但总不能等到两鬓斑白时回去吧。”

      古书有云:城郭尚在,人民已非。他不愿意他回去时候,被误认成外乡来的异地客。

      百里皎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

      脸庞俊逸如初,瞳孔中承载着深沉神色,这种眼神可以说是对故土深深的思念,也可以说是游荡异乡的疲倦。

      “你为什么要来考科举?”她曾经从阿娘眼中见过类似的神情,阿娘一厢情愿喜欢着可能都想不起她来的父皇,苦守一份既不开花也不结果的感情,“你很想回去吗?”

      “说来也好笑,或许公主会以为臣夸夸其谈。”他淡淡地笑了。

      “臣以为本朝科举用八股取士,无趣呆板透了,同窗旧友却不以为然。臣曾经听到过个道理,若要对那些众人认可的事情评点反驳,首先得做到才行。凡事先问自己配不配,再说自己可不可。”

      百里凉第一个问他为什么考科举,没人问过,他自然也没有吐露过内心想法。

      却杭兴致勃勃地道:“譬如说,历朝历代都有无数人名落孙山外。和臣一样以为八股取士不可的大有人在,可谁知他们是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臣来考科举,原来不过只是想有据可循,做一年半载的官儿就辞归故里的。”他说着,眸色忽然黯然。

      他失神了片刻,从悲伤情绪中抽身,却见百里皎猝不及防地向他扑来。却杭下意识地躲开了半步,百里皎轰然摔倒在地上。

      “啊——”她皱着眉头呻唤了声,仔细地检查了遍自己倒下时磕地的两只手,“洛却杭!”

      有什么东西在挪步时扑扇着翅膀飞走,凉凉的细风掠过颈项,他偏头去看,一只灰扑扑的蝴蝶在眼前飞过。

      他后知后觉,有只蝴蝶刚刚落在他肩上,百里皎扑过来原是想捉蝴蝶。

      百里皎摔倒地上,震得了无知觉似的一直没起来。他要是不躲开,她可能就不会摔到地上,洛却杭歉疚地想,向百里皎伸出手。

      她握住了他的手,本来只是单纯地借力起来,什么也没多想。

      然而,当她握住他的手掌,干净纤长而又触感温暖,她像是握住了快烧着的木炭,灼得她的右手忍不住地颤抖着,她的耳朵尖都红透了。

      后园风景、意识思考,一切都消失了。

      她的眼里只有将她牢牢握住的这个人,她只会轻轻地喊:“洛却杭。”

      “何事?”洛却杭应声,毫未察觉百里皎失态。

      她惊了一跳,连忙敛敛神思,道:“所以,先帝说要许婚时,你才固辞不受的是吗?”

      她急于掩藏自己方才的失态,怨声道:“你不想娶我,那就不娶啊。”

      “公主呢,不想嫁给臣,不也嫁了么?”他反问,眼角笑意温润,“若是公主只有两个选择,那么嫁臣要么死,公主是否也会和臣一样采用权宜之计。”

      “是,我会,我很怕死的。”她脱口道。

      无关气节,无关识时务者为俊杰,险境之下,自然要变通。

      如果在这两者之间都无法作出抉择,只能说选择去死的人死不足惜。

      他忽而感慨地提起旧事,“先帝高看了臣,将公主许给了臣。臣当时听说公主嫌弃臣出身微寒,遂向公主剖白,想告诉公主,臣定然不误公主再寻如意郎君。”

      “我以为你自命清高,以为你不屑和皇家联姻。”百里皎认为自己当年好像误会了他,“新婚时候你对我说那样的话,我以为你自己立了牌坊又堕入风尘,以为你看轻我。”

      不,不怪她的。

      她既然顺从地嫁给他,是打算和他和睦相处白首偕老的,他却和她说他早晚要回姑苏,他从一开始就对她毫不在意。

      百里皎无力改变出身,所以她可以忍受父亲的漠视。

      她可以不在乎所有人的态度,唯独不能接受她夫婿的冷漠。因为她的心内曾经有所希冀。

      嫁得如意郎,恩爱两不疑。

      可能是她荒芜的前半生里唯一值得高兴的事了。

      那时她想的是:他不愿意娶她,以为她有多乐意嫁给他一样?洛却杭凭什么看轻她?他把她当什么?

      之所以那么愤怒,口不择言地怒骂,是因为他无意地踩到了她的伤口上。

      现在回想她好像就是从两年前新婚翌日开始变的,她在宫里时候不是这样的。

      阿娘要她宽厚要她仁善,她都有听阿娘的话。

      “先帝强迫你娶我,你心不甘情不愿。”她的眸光也像他那样黯然,“可是没有人问过……”

      问过我的感受如何啊。

      小步跑来的华阳打断了百里皎,“公主。”

      瞧见洛却杭在,华阳才想起来似的与他们见礼,“与公主、洛大人见安。”

      没等百里皎开口,华阳便望向洛却杭,道:“陛下宣洛提刑即刻入宫。”

      “知道了。”洛却杭侧过首来,“问过什么?”

      “我忘了我刚刚要说什么了。”百里皎蔫蔫地摇头。

      她没忘。

      她忽然觉得矫情,忽然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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