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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六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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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又处于转生之前的那个空间,无光,无物,无边际。她心里一个激灵,忙观看自己,这不看还好,一看吓得魂飞九天——她连自己的身躯也看不到了,只剩一团微金色的光,在这无有边际的混沌里,莹莹地亮着,像是找不到方向的孤魂。
她心里有如火燎,不管三七二十一,敞开了嗓子就狂吼了一通,可惜直吼到嗓子痛,也没叫出半个人,半个鬼,甚至是转世前那把神秘的声音。
感觉不到方向,感觉不到时间,感觉不到生命,完全的空虚,绝对的寂静。这样无依靠的感觉,简直可以将人逼疯。饶是夏华心理素质过硬,也狂躁得直想揪头发,但她下一刻就发现了一个更狂躁的事实——她现在连头发都没得揪……
她再也不管那么多,憋着一口气便猛跑了起来,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不知跑了多久,却惊骇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疲惫的感觉,她慌张了,用尽全身力气想掐自己,却发现没有丝毫感觉,她以为这是一个噩梦,却发现自己的神智与触感从来没有如此清晰敏感,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个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除了自己,再无其他。尽管自己身上有着微微荧光,她却觉得这黑暗正在吞噬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她想要尖声叫骂,却不知道要骂何人,想要大声痛哭,却不知痛哭为谁,恐怖的感觉漫上心头,无法抑制,她蜷起身子,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一心想要沉沉睡去。
但她心底彷徨悲苦,又怎能安然入梦,一时间往日种种,俱浮眼前,悲欢离合,竟似剪影,不断闪现。
她本不是敏感易伤之人,可一旦发现自己无可依仗之时,便会慌张。正如前世被医生断言活不过四十时,会抱着郑景阳激烈拥吻,抵死缠绵,正如初到这新奇世界,彷徨之极,便失心疯般的奔向了金革凡。
体温,话语,眼神,愉悦,疼痛,一切一切,她迫切地需要真切的触感,证明自己仍旧存活。
想起革凡,想起那个有着柔和眼神与声线的男人,想起他包容体谅,许诺她自由安稳,想他敢不计后果,爱她卑微软弱的灵魂。她心中满满失落,在这逃无可逃的绝望中,才幡然醒悟,谁拥有自己心中最深切的眷恋。
正心心念念那温柔声音,脑里却不期然闪过一双寒星般的眼睛,那么清,那么亮,执着地望着她。他就像一把冰刃,干净,锋利,狠狠切割着她灵魂中阴暗部分。她在他面前,总会妥协,总会退却,那是因为她永远也不认为自己配得起这般痴情。
还有那个落泪如珠的人。幻梦之珠,是他命中的荣耀,亦是他命中的劫难。她想到他,便想起他如何在自己手上印下一吻,郑重而虔诚,仿佛在诉说着,世界都可以不要,只要在她身旁。
正在想着要是自己永困于此,那许诺过他的事要怎么办,忽地鼻端仿佛闻到一股香,似药苦后回甘,似兰幽静芬芳,不禁一愣,世间再无旁人有此香气,那个唤她卿卿的人。他总说他需要她,是因为命运,他总说他缠她,是不想死,可她在族宴的晚上,却看见他拼掉自己珍视的一条命,也要把她留下。隐忍羞涩如他,也许从未亦永不会对她直接表达情感,但她已如怜他病痛般,知他情切。
还有那个笑起来阳光般明媚的人。她知他心里有伤,只是她无意招惹,又何苦点破。本以为相安无事,便可时过境迁,可没想她冒险上山,他却执意相随。上山前的对望,她望到他心底的赌博。他捧出受伤未愈的心,来赌她,来赌爱。何等勇敢。
她想着那些人,心中苦涩,无以言表。忽然,她感觉到身旁有些异样,忙抬眼一看,却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围了四团荧光,形状与自己一样,颜色却分别是白、青、黑、红。她吃了一惊,尝试叫唤,声带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想要看个究竟,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移动,那四团彩光始终与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无法靠近,也不会远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不能靠近的光团们发出的光芒越来越强,连同她自己的光,互相碰撞在一起,交织出七彩,而她竟因为光团们的靠近,心底涌起了不可控制的雀跃,仿佛一切本应如此。光团们互相辉映,互相融合,又互相排斥,越来越强烈的波动,在夏华毫无预备的情况下,突然发出了一阵极耀眼的强光。
夏华不自觉闭上了眼。当她慢慢适应,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湛蓝的天,洁白的云,远方山脉高耸入天,眼前原野一望无际,奔流的江河淌过山脉与原野,汇聚成宁静的湖泊,深藏于青翠山林。此时正是好时节,花开蝶舞,鸟叫虫鸣,好不安宁。
她惊愕不已,四处张望,不期然听到一阵阵脆笑声。她顺着声音,望向那深林中的湖泊,只见如镜的湖面上,有一个穿着明黄羽衣的少女,手执花枝,腾云驾雾,与身边四只小兽嬉闹,山林中生命们不敢靠近,只在围在四周,虔诚仰望。她忙奔近了再细细看,一看之下惊叫出声,但见那少女容貌,像极了自己,而那四只小兽,正是四神兽。她这时不禁看回自己,才发现自己身躯已成透明,莫怪她刚刚如此失态,那少女与小兽们都无有察觉。
她慢慢从震惊中回复过来,想靠上前去看个真切,不想那副景象竟如水面涟漪一般,在她眼前模糊开去。她心急不已,伸手去碰,但手一碰,那景象竟更加扭曲,急得她磨牙顿足,却是再也不敢伸手了。
不知等了多久,眼前斑斓的颜色才又恢复了模样,夏华细细一看,竟不是原来风景了。
只见那黄衣少女模样又长大了点,正坐在一棵开满花的参天大树上,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呆呆的出了神,粉红细碎的花瓣落了她满头满身,说不尽的娇憨。忽然一个青衣少年凌空落下,一个漂亮的翻身,便也坐在了她的身旁,手里拿着刚采的鲜花,微红着脸想要给她。那少年长得温润挺拔,眉目竟像了林直。
夏华惊得嘴也合不拢,直凑上身去想看个仔细,没想那画面又扭曲模糊起来。有了上回经验,夏华也不敢再动了,只能等它自己平静。
再度平静下来的画面,又换了一幅景色。正是初夏日出时分,那少女踩云踏雾,在山野中闲闲穿梭,忽然她身后出现了一个红衣少年,扯着了她的衣袖。她身形一滞,想是吓得不轻,带着薄怒回过头来,却对上那少年晶亮的眸子。只见那少年红着脸,急切地跟她说了句话,而她微愣过后,却只是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带着礼貌生分的微笑回了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去了。那红衣少年怅然若失的表情,竟与霍炎如此神似。
夏华看得心头一跳,那画面又模糊起来,再度平静时,又换了一幅景色。
在一片无边的枫林里,那黄衣少女正倚着一棵火般红的枫树,睡得香甜。这时的少女,又长大了些,有了女人姿态,眼角眉梢似枫林染落日,端的是妩媚昳丽。枫林里走出一位白衣公子,看见了她,便再也挪不动脚步。待得落日收敛了余辉,星子出现在夜空,那白衣公子才深深一叹,解下身上纯白披风,轻轻盖在了佳人身上,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那温柔眉目,怎么看怎么都是革凡。
不待夏华反应,那画面已经模糊,待得平静下来,景色已经再换。
那是隆冬,皑皑的白雪,覆盖了天地。而黄衣少女,亦已成人,那容貌竟跟夏华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看得夏华张口咋舌。只见她轻笑着,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恣意起舞,旁若无人。而一名玄衣男子,站在湖边,静静地描画着那抹翩若惊鸿的明黄。观他画像,方知笔画之间,用情匪浅。
任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银装素裹分外妖娆,皆是背景,怎比绝世佳人带笑一舞,活色生香,倾国倾城。夏华观完画像,再看作画之人,那端丽眉目,脉脉含情,除却江悠,无人再有。
画面再换,出现了战争画面,鼓角争鸣,厮杀之声,震得耳朵生痛,黄衣女子在天空上看着地面杀戮,浑身发抖,却毫无办法,最后捂了眼睛,不愿再看。只见眼泪从她指间滑落,化作倾盘雨,洗刷着血流成河的人间。不肯超度的亡灵,汇聚成一股沉沉黑气,所过之处,白骨遍地,寸草不生。在那浓浓黑雾之间,夏华竟隐约看到了洛诣的脸。
画面再换,出现了生死树。只见黄衣女人在生死树下痛哭着,用手狠命地捶那棵树,已捶得双手瘀青,亦不肯停,她泪水不停落下,打湿罗裙,到了后来,竟哭下血红的泪,落在明黄的裙上,斑斑点点。她哭到最后,反成惨笑,原本墨一般的眸子,已变了血红色。这时生死树枝摇叶动,似是悲鸣,而女人脸上,笑意已有疯狂,她举起手上血红色的铃铛,缓慢地摇动了起来,每响一次,人间便添了一项灾难,严寒,酷暑,暴雨,狂风,干旱,洪水,山崩,海啸,地震,火山,瘟疫。而她口中亦流下血来。四神兽凄厉嚎叫着,向她扑来,却无一能破掉她倚着生死树布下的结界,最后见亡魂可以穿过结界皈依生死树,毅然将灵魂与肉身分离,灵魂随着亡灵进入结界,紧紧压制她的神魂,再熔了自身血肉,以四方为界,封锁其身。白虎威武,镇其首;朱雀灵动,镇其手;青龙修长,镇其身;玄武沉稳,镇其足。
夏华观至此,忽然全身剧痛不已,仿佛身同感受,她闭眼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疼痛却如割肉刮骨,越来越深,在她不堪痛楚,将要昏迷之际,脑海里传来了四把不同的声音。
奉承天命,秉守四方,以吾之血,封汝之身!
镇魂!
夏华听到“镇魂”二字,心头脑海竟似闷雷翻滚,万马奔腾,轰然之声不绝,浑身一抖,猛地睁开了双眼。这回却见眼前一派晨间山野景色,而霍炎头正枕在她腿上,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霍炎见她一幅惊吓模样,便关切问道:“夏华?做恶梦了?”
“……这是哪里?”夏华抚着依然狂跳不止的心脏,问道。
“……栖霞山。”
“我在做梦?”她仍不敢确定,毕竟刚刚的冲击,太过真实。
“还没睡醒……”话语未落,霍炎边猛咳了几声,这一咳不要紧,却带出两口黑血,把夏华吓得手发颤,猛掐了一把自己,痛得一抽气,才知道这不是梦,便忙忙急问:“怎回事?!”
“……你……你不记得了?”霍炎一听之下,忍住剧痛,紧声问道。
“记得什么?我一醒来你就枕我腿上,一开口就呕血!!”夏华看着霍炎紧盯着她的晶亮眼眸,忽地想起梦里情境,心头微动,却不愿多言,只关切道:“怎么弄的?伤哪里了?我来给你治。”
霍炎看夏华表情真切,绝不是作假,更何况,她又有何必要骗他?想到自己伤心往事昨夜被莎罗提起,但今日夏华仍却不知晓,心中虽有疑惑,身体虽有伤痛,可快乐却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
她不知晓自己过往,她仍当自己是那个不知愁苦混吃等死的公子哥。这真叫他欢喜。
他笑道:“昨晚夜里你昏睡时遇见熊了,我与它打斗,被它一推,撞上树,撞破了内脏……哎哟喂……这都是为了你啊……好痛啊……快与我治治~~”
“……”夏华看着霍炎面若金纸犹带笑,怎么看怎么别扭,直觉得他在说谎,可是又想到他的伤,问话在心头转了几转,还是噤了声。
何苦与病人较真。他不愿说,那就算了。这般想着,夏华轻叹了一口气,举起右手,全力催动意念,为他治疗起来。
霍炎只觉得有一股暖流在伤处游动,一波波细微的痛与痒,引得他直想哼哼:“……啊……嗯……”略带沙哑疲倦的声线,含糊不清的呻吟,竟带出点撩人的味道来,夏华给他哼得不好意思,便将力量收敛了些。
可不想力道一收,那本来到了实处的痛痒,变成了隔靴搔痒般的撩拨,弄得霍炎好不别扭,不禁弓起腰来,轻轻摇动,枕着夏华大腿的头,也不自禁的向她怀里凑去:“别……别停……用力……用力些……”
夏华给这一声叫弄得脸都红,直想对着那混人的肚子就是一锤老拳,可看着他微泛着汗的苍白脸庞,左手握成了拳,又放开,又握成拳,又放开,始终还是不忍心砸下去,只有递给他一片衣袖,呐呐道:“喂,别叫了,要是痛,就咬这吧……”
霍炎张开眼睛,却看见眼前人眼带水波,颊飞粉霞,一时间竟觉得可怜可爱,怎么也看不够,当下起了逗弄心思:“可我不痛啊。”
“那……就别叫了。”不痛还叫得那么煽情?夏华甩他一记白眼。
“华,别叫我‘喂’,没旁人时,叫我辰。烨辰。”霍炎拉过夏华左手,在她手心写着自己名字。
“叫什么不都一样么?”夏华一愣,没整明白这人脑子怎么转的,竟跳到称呼上去了。
“你叫不叫,不叫,那我继续叫了。”霍炎看她呆呆模样,挂上了一个赖皮的笑。
“好,好,别叫,别叫,依了你还不成。”夏华生怕他真的又开始怪叫,忙不迭答应了下来。
“叫一声来听听。”
“……辰。”
“再叫一声。”
“辰。”
霍炎闭上眼睛拉起夏华左手,放在脸上,轻轻蹭了起来,用夏华从没听过的,依恋又满足的声音笑道:“再叫一声。”
夏华见过霍炎很多表情,明媚的,勾人的,吃惊的,耍赖的,却从没见过他此刻的笑,耀眼却易碎,干净剔透的质感,使四周山野都失了颜色。
梦中脸庞与眼前重叠,使她生出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仿佛千万年前,他们也是这般,在晨曦照耀的山间,两相依偎。
她看着他,看了又看,竟觉得日后只要一直守着这样的笑,世间便不再有更重要的事了。柔情蜜意,此刻涌上心头,想说些旁的事情,却觉得再无事情该对他讲,千言万语到了唇边,还是应了他的愿。
“辰。”
霍炎听得这一声唤,没有睁眼,笑意却已更深:“你终还是明白了。”
夏华抽出手来,抹去他额上薄汗,柔声说:“嘘,安静,专心养伤。”
莫说,莫说,只怕说破,便要错过。
如此小心翼翼,君当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