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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晦夏 ...

  •   这一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本是使人心旷神怡的好天。可新仪县南边一座小小一进院落里,却是砸锅摔碗,针锋相对,唾沫星子都能盖成一磐覆城的黑云来。

      丹怀云刚一回家,便听说妹妹要自作主张嫁给本县县令的事儿。他一听就急了,奈何劝不进,理不听,都是自家人,手也不好动,只得堵在门口,跟里面的人大眼瞪小眼:“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屋里那卷海棠画轴前,丹怀月正叉腰站着,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小袄并缎裙,浑身上下鲜丽地儿只发髻上一根花月相映的水润白玉簪子,新得闪闪发亮。此刻她也是满面怒容,柳眉倒竖凤眼圆睁,恨不得能拿目光在丹怀云身上烧出十几个洞来:“要都等着你照顾,我和怀玉早就饿死在街边上了!眼下回来恰巧撞上事,你才想起来要管一管,显自己高人一等?”

      “我没照顾人?只想显身份?!”丹怀云气得浑身乱战,“每月银子谁寄回来的?那些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丹药谁送的?冬暖夏凉的碧霞锦,千金难买的海风鳐,难不成都是天上掉下来砸在院子里的?!”

      “是啊,你都放心上了。怀玉病得要死、盲了一只眼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前跑后,你回来照顾过?亲戚宗族来分家产的时候,我拿刀逼着要鱼死网破才保下这个院子,你帮衬过?再往前,爹娘将死时想看你一眼,我一路求上循星宫门前,你恰在闭关,这也就罢了。出关后好几年都没往家门回一步,这仙修得可真是清高,真是超凡脱俗!”丹怀月一句一句数,看着他脸上怒气稍稍被愧疚蚀去半分,便嗤一声,“我都当你死外面了,西厢房里堆着的那些东西,怎么就不能是天给的?”

      每一句都精准扎在他的痛脚上。丹怀云神情数度更变,刚想反诘回去,就听见丹怀月冷笑起来:“十二岁入了循星宫到现在,回家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丹怀云,你现在回来跟我讲,长兄如父?”

      她逐字逐词吐出时,丹怀云面色一点点暗沉下去。怒极而无法再控制住的灵力汹涌而起,几乎要将整间屋子都夷为平地。

      合着循星宫规矩森严,非外派弟子离宫要先申报,批准才能走,反倒是他的错?她自己太要强到不近人情,都不曾向他求助,这也能怪在他头上?是,他那时是后悔痛疚又害怕,不知道回来该怎么面对他们,所以硬生生拖了那么久,可后来难道他就不曾回来过?能当什么都没做?!

      就算丹怀月是为此生气,行,他有错,可这能是她非要往火坑里跳的缘由?除了永安郡治下,淮朝县令如今是个多水深火热的情况,她真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怎么就倔得这么死硬没脑子,好心当成驴肝肺呢?!

      丹怀月仍旧昂着头,看着他的眼神里都是疏离戒备与执着。丹怀云刚要找话堵回去,乍然听见背后童声无可奈何地呼唤:“哥,姐,午饭好了。”

      好歹看在都疼着的幼弟的份儿上,两个人暂时收敛锋芒,安安稳稳坐在一张桌子上扒完了饭。丹怀月全程当他不存在,碗筷一收一洗,自己就回屋关门落锁,一副油盐不进模样。丹怀云也头疼,将丹怀玉拉到庭院一边角落里:“她听不进我的话,待会儿你去劝一劝?”

      没想到十岁的孩子嗯嗯啊啊半天,最后嘴一抿,看上去像要上刑场就义一样:“哥,你听我说。”

      丹怀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点不妙:“怎么?”

      “其实,时大人他人挺不错的。月姊最开始张罗茶馆,就是得他赞一句好,后来又常来喝茶,渐渐就来往得多……”看见自家兄长脸色又不好起来,丹怀玉后撤一步,心虚地笑笑,“真的,月姊年纪到了,她自己也应该张罗这些。倒是哥,你怎么这么反对?”

      反对的原因?那还不明显,你们怎么都傻着?!丹怀云话冲到一半,看着幼弟垂下眼睛虚心求教的样子,字又咽回去:他突然想起,自己平时回家时都挑着修仙时所见有趣的事情讲,并没怎么谈及当朝与门派的冲突。怀月怀玉又不曾修行,纵使有所察觉,家中一亩三分地还在,也不怵。人大多是这样,动乱不到自己头上,总归能当什么事都没有,安安心心过糊涂日子的。

      还得好好分说分说。丹怀云叹口气,拉了椅子叫他坐下:“这事儿有些长,我跟你慢慢解释。”

      隔着九十年的光阴,中年人如当年对幼弟耐心讲谈一般垂下眼睛,嘴角生出些自嘲的笑来:“除淮朝立朝三十六郡十里外,门派势力都大,在有些地方,甚至与皇权成分立之势。朝廷所设的县令若修行,则易与当地修仙者往来勾连,久了官位便名存实亡,再弄过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莫名其妙暴毙;若不修仙,则多半会被门派挟制,又受朝廷压榨,两头讨不到好。”

      “当年局势不绝如发,时静棠又是后者。怀月曾气急问我,是不是看不起他,可我只是担心,她嫁过去后会因为两方倾轧而受牵扯。日子会苦,算小事,我还能设法帮衬。可之前错过那么多,我不能再……”

      他没继续说下去,只疲惫地闭上眼睛,“到底,她还是没听我的。”

      丹怀月没要丹怀云送的一点东西,而是自己拿开茶楼这几年攒下来的银子作嫁妆,嫁给了时静棠。丹怀云在家里等了七天,没等到新妇回门,袖子一拂便回了循星宫。自此又是七年音讯渺茫,他只从弟弟的信里听说月姊如何照顾自己,姐夫是多么温和良善的人,一家过得怎样和睦,言语间小心翼翼的样子,还是怕他生丹怀月的气。

      怎么还会那么气呢,最多心里些微恼一恼。丹怀云翻着那些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信纸,嘴角勾起一点笑来。原本只是怕怀月过得不好,他才百般阻挠,如今看这样子,虽然不能全放心,至少也能宽下一半去了。

      那一年,是广德六年。

      广德七年,弘文帝重病,缠绵病榻。太子未及冠而早夭,余下各子心思活动,夺嫡之争随之而起。此时丹怀云二十三,丹怀玉十一,丹怀月十八。她出嫁刚一年便生了个大胖小子,被时静棠取名时砚,惟愿儿子一生行为正直,品德端方。

      长乐初年,弘文帝崩,皇六子晏元瑾登基,改元长乐。此时丹怀云二十五,丹怀玉十三,丹怀月二十。她将茶楼交给丹怀玉打理,派了几个得力的仆人时时帮幼弟管着,自己也常去视察,却总有意无意与来此喝茶的长兄错过。

      长乐四年,丹怀云二十九,丹怀玉十七,丹怀月二十四。茶楼已经有模有样,她自此抽身,安心相夫教子。

      同年五月二十三日,神陆十日大雨,龙云起而北入毕云郡,景王一系以反罪下狱。时静棠曾受老景王知遇之恩,虽后来因政见不合,被送来新仪当县令,却同样逃不过那阵吹遍大半个神陆的血风。

      “十月过半时,怀月亲笔给我写了封信。那是她七年来第一次给我写信,求我带砚儿去循星宫见见世面。”丹怀云苦笑,“她言辞那么恳切急迫,我早该察觉到不对……可当年毕竟吵过那么一架,她后来也总躲着我,嘴上是不介意了,心里总还有点不对味。那么几年安平日子过下来,我心里也觉得该是没什么事了,就故意晚了半个时辰去。结果怀玉告诉我,他没接到砚儿。”

      察觉不对的两个人赶紧往时家赶。两家离得近,于是他们走过去,但还没走近,就闻到浓重呛鼻的锈气。

      门开了一点,有灼目的颜色从缝隙中透出来。

      “哥。”丹怀玉颤颤巍巍停下步子,拉了拉他的手臂,声音里带上些哭腔。

      “没事的,没事的,他们平时与人为善,惹不上什么……”

      可是,他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也在抖呢?

      开门的刹那,满院鲜妍殷红扑面而来。丹怀云恍恍惚惚往前走了一步,踩翻某个断掉的长条状柔软物体,耳边隐约传来身后丹怀玉的干呕。

      “怀月!”

      他没低头去看那是谁的手或脚,只高声喊。

      没有回应。

      “怀月?”

      庭院青石板上,还未彻底干涸的鲜血渗进纹路,粘住鞋底。他茫茫然推开南房的门,走进去,里面半边耷拉在椅子上的身体滑下来,露出仆妇恐惧的脸:“怀月。”

      南房没有。西厢房没有。东厢房那边,怀玉转过头来,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可还是扶着柱子坚持着,对他摇了摇头。心里那丛细小的希冀一点点弱下去,却始终坚持着,挣扎着,燃起最微末的一点光亮来——万一哪儿都没有呢?万一逃出去了呢?

      肯定是这样的。怀月那么聪明,甚至早想到要托自己照看砚儿,怎么可能不会设法跑开呢?

      丹怀云如此想着,甚至勉强勾起嘴角,对自己比哭还难看地笑了一笑。耳房的血腥气也沉重,他抬手附上门扉,开口,声音放得轻缓:“怀……”

      门向里侧一点点地敞开。看清屋内情形的一刻,丹怀云张张嘴,那最后一个字,却无论如何都喊不出来了。

      屋里,有三个人。一个人是六七岁小孩子的身量,侧躺在床下,身子没了一半;一个中年男子,横在茶几旁,头颅不知道滚到了哪儿去;最后那一个是个女子,倚着桌腿坐着,头发散乱,侧脸与前胸上都是深色的污迹。

      他慢慢地抬起腿,慢慢地跨进门槛,慢慢地走过去,弯下腰,伸出手,想拭去她脸上的血污。可是,手抖得太厉害,手指僵硬得太厉害,他无论如何都蹭不掉那些已经凝固的血块,那些昭示着生死相隔的印痕。

      背后有脚步声犹疑地靠近,又在门口徘徊。丹怀玉似是被吓着了,哽咽着,声音且断且续。

      “哥……?”

      他充耳未闻,只是蹲下身伸出手去,试了一次,又一次。好几次,终于成功地将那张垂下去的脸托起来。

      触感是冰冷的,记忆里那双细长上扬的、总神气活现睁着的眼睛半垂下去,散大的瞳孔里再看不见曾经的盎然生机;失了颜色的嘴唇微微开着,口边延出一道纤细的血迹来。

      丹怀云盯着她的嘴唇,耳边似乎响起那封信上最后两个字。

      “求你。”

      他神情恍惚地放开手,想试着站起来,腿脚却仿佛不是自己的,只拉着他,将他牢牢钉在那张惨白的面容跟前。身后,那一只脚终于踏进了门槛,随即响起的,是一声短促的尖叫,以及紧接着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恸哭。

      终于,还是晚了一步。

      是他造成这种局面。血还没干。即使不是准时,哪怕只早一炷香,一刻钟,说不定,就还可以挽救。

      可他晚了。偏偏只是为了多年前一场无足轻重的争吵而置气,就这样天人永隔。

      幼弟仍旧在哭着,喊着,声音已经嘶哑。丹怀云闭上眼睛,任凭幻觉里的血腥气密密围拢,将他捆绑,刚在此处肆虐过的刀光剑影涌上来,一刀一刀细细凌迟。

      这是罪孽。

      这是他从今而起将背负的,永不能偿还的深重罪孽。

      “怀玉一直觉得是我的错,当然,也确实是。”时隔八十三年,谈及那些事时,中年人眉眼间依旧有掩不住的痛楚,“也许,只有等我们都死了,这个结才到消解的时候。”

      他往后靠一靠,充盈在整个法阵中的灵力蓦然旋动起来。以灵识探去,那些灵力正凝结起来,像一把把亟待饮血的尖刀,刃尖直指着春生冬信:“你们问这些,目的是什么?”

      看这架势,倘若他们没能好好答出个所以然,就要被这位前辈当场格杀。冬信悄悄吞咽了一下,握着裙子的手心里泌出些汗意来:“前辈……”

      “我们的师父,叫做时月风。”春生却开了口,“他的原名,是时砚,当年被师祖捡回门中。”

      丹怀云蓦然睁大了眼睛。

      冬信赶紧接口:“四日前,我们门中来了一个人。师父认出他是当年的景王,说着什么自己要去了结一桩旧事,就走了。我们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师父可能干什么,又会去哪儿,所以才找过来。”

      春生站起来,一撩袍子,拉着冬信跪下,重重磕下头去:“求前辈助我们一臂之力,寻找师父。”

      林立的刀剑纷纷软化缩回,一室灵力鼓荡不休。冬信额头抵着地面,耳中只有自己鸣噪不安的心跳。她默数着,时间过去了那样久,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在这里跪过一辈子的长度,耳边才响起丹怀云异样地平静的声音。

      “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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