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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丹家 ...

  •   这一场寿宴是真热闹,直到晚间,宅子里还稀稀拉拉留着些人,不过大多都围在丹怀云身旁。丹怀玉似乎极其嗜睡,别说作为寿星出来说两句了,后来上好了菜,丹庭如数度叫他,才勉强起来吃过两口,完了又歪回椅子上,看上去竟像是要大梦不醒一般。后来还是丹怀云推完了客人,将他带回去,又派人传话道歉,让丹庭如带他们去厢房稍等一等,自己马上就来。

      冬信看雕花围廊环石曲水看得目不暇接,直到迷迷瞪瞪坐在那一张如意纹的黄杨木椅上,闻着满室里燃着的安神的水沉香,神思才惊回了位——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是真的,不是白日梦。她喝了口才上来的茶,舌尖轻苦回甘,滋味清醇,便忍不住咂咂嘴,眼光四处乱转起来。

      屋角落摆着不知是什么但很好看的花草,做成高树状的烛台上点着白玉一样的蜡烛,雕着认不得但还是很精致的花纹,桌案上放着比自己手艺精美得多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石雕,墙上还挂着一卷画,画上是一丛苍秀遒劲的墨竹。冬信一边看一边惊叹——什么叫富贵,什么叫大家,什么叫人间仙境,这就是啊!

      “出门在外,又是别人家里,好歹稳重些。”耳旁突然传来大师兄的叹气声,“他俩还在外头呢。”

      虽说隔着道门,那俩想必也不知道冬信这一番乱转,她还是听了春生话,赶紧正襟危坐。沉默会儿,冬信又想起方才埋头扒饭时暗搓搓往上面瞟的一回,心里忽然有些惴惴:“大师兄,你说等会儿我们能不能问出什么来?我看老爷子状况好像比陈家那位还差。”

      “既来之,则安之。”春生想想,也不敢妄下定论,“况且待会儿来的应该也不会是老先生……但愿他长兄也知道吧。”

      屋里两个在说话,屋外两个此刻也在说话,恰是四个,凑成两对。至于剩下那一位么……春生冬信过来是有事要问,成文嘉顺便找丹庭如,独穆行是正儿八经的祝寿。也因此,吃完饭他便同三人道了别,留下成文嘉同行。此刻,成文嘉正同丹庭如挤眼儿:“你那会儿是怎么着,看对眼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趁早,趁早。”

      丹庭如正暗自以灵识注意那间偏房里的声音,此刻骤然听到这么一句不怀好意的传音入密,饶是知道成文嘉脑子里一向不装什么好东西,脸上也少不得一僵。他想起冬信那句“人靠衣装”的评语,暗自咬牙,不好表现出来,又想着这人平白扰了他一个探听那两人消息的机会,于是笑都懒得笑,只咬牙切齿地回答:“那件裙子是息光鸟的绒羽拈成线织的,在海市也少见,所以我多看两眼。你都想了些什么?”

      “当然是想应该想的啊。”成文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人家可是恰逢情伤,可怜痴情错付,还被自己所亲所爱所信所赖的大师兄以好心名义蒙在一场幻梦里头。别不好意思,咱俩朋友一场,我忍辱负重,扮个白脸……”

      越说越离谱了。丹庭如用大半个脑子用来控制自己,压下蠢蠢欲动的、想将这人就地打死扔乱葬岗去的手——同时深恨自己当初哪里来的脂油蒙了心、居然没干脆利落跟他断绝朋友关系——剩下小半个注意到成文嘉刚刚透露出来的一点似是而非的消息:“别,我无福消受这等好意。你知道他俩来是干什么?”

      “别遮掩了,我——好好好行行行,我说,我说就成了!”眼见丹庭如手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星光,成文嘉退一步,嬉笑,“说不上都知道,但好歹还是知道一点的。”

      他将遇见两人的情状添油加醋说一遍,从冬信一口胡诌到春生那通瞎解释,最后煞有介事摊开手:“你瞧,这不就是场旷世师徒恋,结果师父跑路,大师兄小师妹出门寻仇兼抓人。嘛,至少她挺好看的……”

      果然,自己没有早抽身,就是个错误。

      丹庭如深深吸了口气,素来温雅的面具终于崩开去,露出一角甚至能称得上狰狞的怒气:“成文嘉,你是离开门中之后浪太多,脑子被胭脂给腌了吗?”

      这愤怒不同寻常,倒不如说,以往丹庭如从没同他这么发过气。即使成文嘉一向嬉皮笑脸,也察觉到现下这样子不适合再凑上去开个玩笑,于是神色一整,收起原本的轻佻来:“说清楚点,你什么意思?”

      忍住,今天是祖父百岁生日,动手不吉利;现在还在家里,不好在伯公面前闹起来;外人看来两人还算是朋友,不能有损自己形象……丹庭如一堆理由轮番在心里过了个遍,最后勉强理出一个看上去是谈正事的、确实很严肃的表情,磨着牙道:“首先,我真的、完全、绝对、肯定没有看上她,你动心了那是你的事,恕我不奉陪;其次,你真的觉得,他们找过来就是那个原因?”

      “你的意思是,假的?我看着挺情真意切啊。”成文嘉有些懵,“就算是假的,不过是一面之交,他们图我啥?房产吗?”

      “他们就一定是冲着你来?”丹庭如对自己这位同门的智商简直无话可说,“仔细想想,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你透露出消息之后——你说了去海市,他们才跟着;你说了置办寿礼,那个冬信就恰巧要买礼物;你说了今日是我祖父的生辰,他们就来了这里。还有你说他们初时看起来寒酸贫穷,见识不多,连海市都不知道,现在一人穿着天蚕丝的衣服,一人穿着息光羽裙,送的礼是一颗值几十灵晶的云蒙桃。串起来看看,你觉得他们当真心思单纯?”

      他冷眼看着成文嘉从不知所以到恍然大悟,脸色由红转青再转白,最后讷讷:“也说不定……万一人家确实有事,有求于你呢?”

      “若真有求于丹家,那他们为何不直接来,而是跟着你走一趟?”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丹庭如自己也摸不清楚那两位北方来客究竟想干什么。倘若他们并不知道丹家,不,听屋内刚刚的谈话,这两个人确实是知道些什么,而且与祖父有关;如果是直接往丹家来,又没必要还跟成文嘉走这么一个过场……

      “庭如。”

      远远传来自己伯公的声音,丹庭如转头时,丹怀云已到了他们俩跟前。中年人的目光不着痕迹扫过成文嘉怔忡发白的脸,与自己侄孙对视时微微沉下眼睛,含了些警戒的意味。

      “过来。”

      他们一起走出几步,背后突然传来成文嘉的声音,像终于鼓足勇气,但还是带着点心虚:“庭如,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全。”

      丹庭如回头。成文嘉诚恳地看着他:“如果因此出了什么事,你尽管同我说,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而他所见,不过背影,耳边响起的,只有一前一后逐渐走远的脚步声。

      丹怀云并没有带什么仆从,又着意走得慢,鞋底一下下敲在铺地的石板上,回响分明。由是当丹庭如开了门时,屋里的春生与冬信已经站了起来,朝着这边恭敬地弯下腰去:“前辈。”

      “不必多礼,坐下吧。”丹怀云最后一个跨进门槛,手不着痕迹在门上镶嵌的一颗玉珠上微一用力,背后便泛起一层几乎看不清的透明的波纹。那波纹很快便消散了,他径自在两人对面坐下,露出一个客气的、年长者特有的温和的微笑来:“听口音,两位是北方人?不知家在哪一郡?”

      冬信坐回去,互相交覆的手下,指头不安地在裙子上画着圆圈,春生则坦坦荡荡迎上他背后垂手立着的、丹庭如探究的视线:“云海门立门于赤骨原,并不在淮朝境内。我们此来,是想要向前辈询问一桩旧事。”

      丹怀云一挑眉头:“旧事?”

      春生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前辈是否认识一个人,这个人死在八十三年前,姓时,字静棠。”

      时静棠。

      在那个一脸憨厚的男子说出这个名字的那瞬,丹庭如清楚地听到啪嚓轻响。他眉头一动,往声源处暗地里垂眼,正瞄见丹怀云的手原本所搭着的地方,椅子的扶手被掰下一小块来。他看不清伯父脸上的表情,只能见到那只手若无其事地收回去,木屑自指缝间无声散落:“抱歉,失态了。”

      没听过的名字。这人是谁,伯公怎么如此反应?

      “前辈认识他?”

      丹怀云停了停,对着春生冬信缓慢地勾起一个笑,嘴角的悲戚几乎弹压不住:“时静棠是当年的新仪县令,我那时已近而立,自然认得。倒是二位生在北边,不知如何得知他的名字,为此找过来,又想问些什么?”

      真的找对了!春生与冬信对视一眼,心头骤喜——这下也不用劳动那个身体状况不好的老爷子了。看这样子,这位丹前辈也与师父先人关系不浅,设若待会儿能说动他帮忙寻人,那就再好不过。

      冬信急切地向前倾倾身子,待要开口将师父的事情说出去,又想起来这里还有个人在。她犹豫着闭了嘴,看向丹庭如,而丹怀云都没等她开口要求便挥挥手:“庭如,你先去外头候着吧。我们要谈一些……旧事。”

      一些旧事?光凭这个名字,伯公便不防备了?

      丹庭如皱皱眉头,止不住便对此有所怀疑。但丹怀云片刻不得回应,于是抬头看他,语气不容置喙:“出去。”

      出去便出去,他又不是没法子探听。

      只是他刚关上门,丹怀云就扬手,向雕花木门处抛出某个闪亮之物。它正正打在门框的玉珠上,白雾爆散,又转瞬即逝,奇异纷杂的线条自那颗珠子飞快延伸至整个房间,光芒闪耀一刹,又沉淀下去。

      “隔绝探听用的法阵,刚刚用灵晶稍微增强。”他见春生冬信一脸惊异,便开口解释,“庭如天分极高,修为已与我相差无几。若不用些东西辅助,他又有心探查,我未必防得住。”

      灵晶还能这么用?!

      冬信正为此惊讶,春生却敏锐地意识到另一件事——丹怀云说,丹庭如与他修为不相上下,而他看不出丹怀云目前的修为,只从刚刚这位失态捏碎椅子扶手那一下感觉到,灵力气势惊人。

      “敢问前辈如今是什么境界?”

      “混沌后期,大约近来便能突破至生光。”谈及这一点,丹怀云自矜地笑笑,但神色随即又暗沉下去。他坐直身子,浑然磅礴的灵力延伸出来,自脚下无边无际展开,于是外面寂静了,连风声也止息:“现在,说吧。你们想问我妹夫的什么事,问这个又做什么?”

      妹夫……那位姓丹的女子,居然是丹怀云的妹妹?!

      冬信眼睛睁得老大。春生惊讶之余,还没忘了本来的目的:“我们想知道,八十三年前,时家发生了什么。待前辈说完,我们自然会如实相告。”

      八十三年前……八十三年。

      丹怀云闭上眼睛。恍然间对面墙上挂着的又是一树灼灼的海棠,女子立在那轴鲜妍的画前,叉着腰怒视他,模糊面目里唯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里面满盛着怨恨愤怒不解,还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丹怀云,你现在回来跟我讲,长兄如父?”

      这么久过去,当年还会夜半翻墙的幼弟已经老成一把干瘦枯骨,恍然间分不出长大的孙子和早已死去的侄儿的脸。他以为是丹怀玉太老了,老得神智昏聩记忆散乱,可没想到连自己回想起来,竟也记不清那时的丹怀月,到底有一张怎样锋利明艳的面容。

      衰颓的叹息自中年人齿缝间沉重地散逸出来,那一声叹,才真正像是越过近百年的沧桑。

      “丹家有族谱字辈,到我生时,应的是怀字辈。我是长子,后来家里又添了两个,小的是怀玉,你们也见着了。”他缓缓张开眼睛,神色空濛,像整个人都泡在因久远而泛黄发苦的回忆里,死死抓着仅有那一丝如光的甘甜不肯放手,“还有一个,叫怀月。她当年……是个很好,很厉害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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