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神书》南北月

19、援手

　　丹怀云沉重地叹息：“我并非不想相信，但你们的说法太过匪夷所思。”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如一滩死水，望着站起身来的、声称自己的侄子还活着的两人的眼神，却像是海难者终于看见天边漂来的浮木：“我需要证据。”

　　任何东西都行，任何可以证明他们所言非虚的东西。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可能，都足以撬动那杆颤抖着的秤。

　　任何的。

　　可这信物，春生冬信拿不出来。

　　倘若不是晏衍突然出现在赤骨原，或许四个人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听到当年那一场惊变；如果不是时月风捡到春生时后者还是个婴儿，他不得不随时带着春生行动，从而让春生得知时静棠的坟墓位于何处，或许他们就永远不会知道要从新仪县找起。

　　就连现下他们身处的丹家，都是到了此处、见了墓碑、听了小二与成文嘉的话，都才找上来的。

　　信物，哪里能有信物？

　　仔细想来，师父也从来没对他们说过自己被师祖收为徒弟之前的事情，即使被问起也只说自己那时太小，现在早不记得。自从冬信病好后，他便再也没有长期呆在门中，虽说每次师父都吊儿郎当地讲自己只是出门闲逛，顺便看看能不能捡几个人回来撑一下门面，可他遥遥站在青水剑上袖手看着自己，说要与门中断绝关系时，那样子……

　　现在再回想，师父的面容上，竟有一丝成竹在胸的意味。

　　他，真的像过往九年中表现出来的一样，对当年的事毫不在意，也真的只是出去“游山玩水”吗？

　　冬信的心重重坠落下去。明明屋内温暖如春，她却觉得有寒意凭空而生，自骨髓深处一点一点漫进四肢百骸。

　　或许就像师父对自己介绍“风目”时说的那样，倘若一辈子呆在赤骨原上，他们就一辈子不会被卷进这场风波。但从他选择语焉不详转身离开起，一切的路线，就已经朝着没人能想象的方向远远偏离了。

　　耳边传来长长的、如濒死之人回光返照的呼气声。随着这一道呼吸落下，原本已经被丹怀云收敛的灵力再度涌起，向他们柔和却不容抗拒地包围过来。

　　不能再拖了。一定，一定要有什么可以抛出来的……

　　冬信闭上眼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大师兄的声音，一同平静、绝望，又诚恳地响起来：“师父曾为他们立下衣冠冢，就在县外不远。若前辈想前往一观，我们自当竭诚相引。”

　　正合拢的灵力仿似被这一句话惊吓到，悄然散去，无影无踪。丹怀云猛地从椅子上起身，一挥手，整个隔绝探听的阵法连同门框上的玉珠一起轰然破碎：“带我去！”

　　他的眼里再次燃烧起火，燃起熊熊的，热烈的，光明与希望的光芒。

　　门外，丹庭如刚刚安抚好了成文嘉，表示自己刚刚没有生气也没有介意，又约了过几日一起去海市，这才借着自己要去照看祖父的名义将人送出了府门。他带着烦扰的表情回身，灵识悄悄扩展开来，要再不死心地探一探那将自己完全隔绝在外的法阵，却猛然听见破裂声响。

　　里面在打斗？！

　　“伯公！”

　　他迅速后退两步，抬手，袖中露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星光。然而，从门里当先一步跨出来的，正是丹怀云。

　　丹庭如目光闪动，重新恭敬低头。陨宿针尖一闪，回归墨蓝天穹下掩藏着的黑暗。丹怀云瞥见那双再规矩垂下的手，暗叹一声——说过多少次要他收敛些，现下也就罢了，刚刚对“朋友”那么不客气，当自己耳聋吗？也亏得成文嘉糊涂，若他以后都如此明明白白将心思露出来，怎么在师兄与朝廷敕令间斡旋？

　　天分太高，便误了为人处世。即使丹庭如本就有志于此，他也不想这么早就将这位心气太过的侄孙送进王权与门派相磋磨的刀光里。原先是想让苍师兄帮着矬矬庭如的性子，但眼下似乎有个更好机会，能让他将这孩子丢出去打磨一番——只要这两人令自己信服。

　　“我与二位小友要去郊外一趟，即刻便回。”

　　“现在？”丹庭如吃了一惊。他望望黑沉夜色，有些犹疑：“伯公，这天色已经这么晚了……”

　　莫不是个套子，想趁着夜色将人骗出去，方便下手？伯公还未到生光境界，这黑灯瞎火虽不干扰灵识，毕竟令人看不见，也是不利。

　　他暗自揣测，但终究没有大喇喇在两人面前开口说出来，只在说话同时靠着传音入密小声同丹怀云讲。中年人看他一眼，若有所思蹙起眉峰，却张开了嘴，以四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回答：“说得也是。”

　　随即，丹怀云便回头，冲仍不安着的冬信与一脸四平八稳不起风浪的春生笑笑：“敝舍寒陋，没什么珍馐华衾准备得。若不嫌弃，回来后我便招待一席餐饭，二位也可于此暂住一夜，明天谈谈，将事情说定。”

　　三人都是目瞪口呆。春生与冬信是震惊于丹怀云突然的热络，丹庭如则觉得伯公对自己的警告无动于衷这事，简直匪夷所思。

　　伯公他……是在装作没有听见。

　　要么是根本不惧可能会有的暗算，要么是彻底地信任这两个人。

　　倘若换作是中午，丹庭如必定会认为现在正应上前面那种情况。可现在，看着丹怀云脸上的笑容，他不得不觉得，后者……似乎也是有那么一点可能。

　　不过是刚刚跟他们在屋里谈了一小会儿，态度就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若不是依旧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两人一个化灵前期一个化灵后期的实力，丹庭如几乎要以为他们用某种术法控制了丹怀云。

　　“庭如，叫人准备下吧。”

　　丹庭如低头应了声是，转身，听清楚身后三道破空的呼啸。

　　他缓慢地抬手，在袖子中握紧了陨宿针的针尾。

　　旧事，八十三年前，时静棠。

　　这几个词所代表的、让伯公为之转变的原因……他必定会搞明白的。

　　与此同时，郊外。

　　靠着灵识的搜寻与前日往返的经验，三人不久便到达坟前。丹怀云伸出右手，食指与拇指并在一起，一搓，跳动的火焰便从他指尖燃烧起来。

　　晦明不定的光跳跃着，照不亮丹怀云的神情，却清清楚楚显出那两块墓碑斑驳的石面，还有碑面上两个名字，笔画入木三分。

　　时静棠，丹怀月。

　　背对着他们的身影出乎意料地平静，连持着火焰的手都没有丝毫颤抖。可冬信却错觉有山倾海啸天崩地裂，于这小小方圆中沉重伏拜。积压近百年的悲伤愧疚一朝喷薄而出，灵力过处，似有星辰坠落，万物凝冰。

　　“怀月。”

　　她恍惚间听见一声轻叹，摧心折骨，重若千钧。

　　丹怀云忽然半跪下去。属于丹怀月的那座小土包簌簌地摇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挣扎着，即将破土而出。

　　冬信尚懵懂不知，春生却已遽然变色：“不可……”

　　“我为何不可？”

　　随着平淡话语声落下，两条并在一起的短棍状物体忽然破开积雪覆草的坟顶，浮至丹怀云面前。他又一扬手，细密的白光自袖中显现，一点一点散开的散碎光芒烁在一片黑暗里，灿若繁星。

　　循星宫门下的灵器，陨宿针。

　　这是要动手？

　　数百……不，或许有上千根针聚集在丹怀云身旁，正如满天星斗聚集于这尺寸之地，恍然间，竟亮如白昼。冬信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寒英剑离鞘半寸，而她余光向大师兄一瞟，发觉他手下，展华剑露出的一截剑刃也流过细微寒芒。

　　她鼓起勇气：“即使前辈是老夫人的兄长，毁坏坟墓也太违背礼法道义。若您立……”

　　“是你们说要拿出使我信服的证据。然碑石可现立，碑文可现刻，那我亲自动手取我认为唯一可信的，有何不可？”丹怀云截断春生的话头，语气冷漠依旧。他并不回头，只抬起手，此时春生冬信才看清出，那原来是一幅画轴。画轴上有灵力光华流转，纸色洁白，显见得是被人以法阵锁禁保护。

　　实力差距悬殊，是以他俩虽拔剑，却不敢贸然动手。劝说恐吓，丹怀云都当了耳旁风，于是春生冬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珍而重之捧着那幅卷轴，缓缓地向两侧拉开。

　　于是一整片繁华绮丽的红跃然而出。那一面颜色张扬热烈挤挤挨挨，像是就要忍不住从画中满溢出来，以一树锦绣压过冬日，化尽风雪。整树海棠惟在右下留出一点空，空里作画人未曾署名，倒有两行端秀流丽的行楷，写着一句毫不相干的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先前所察觉到的、深重的阴云再次覆盖下来。丹怀云的背影依旧如磐石般杵在原地，唯有陨宿针浮在半空，针尖颤抖着，光芒一明一暗地闪动。

　　雪花飘下，仿似泪水冰冻坠落。

　　那身影立了半晌，终于再度抬起手来。大半的陨宿针拖着流星般的尾迹飞回他袖中，小半仍旧在空中悬着。冬信稍微绷紧身体，已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而丹怀云的手掌猛然握紧——

　　针芒闪烁，而后，砰然爆裂。

　　那些琐屑本应四处飞散，却被灵力生生定住，附于飘落雪花上。微茫亮迹打着旋儿坠下，恍然间繁星尽落，流光如雨。

　　土包重新合拢，伴随着落在其中的星雨。丹怀云背脊猛然一抖，像极力吞咽着什么东西，好一会儿才缓回了气，收起那卷画轴。他重新燃着指尖的火，转过身来时脸上竟有些气血不足的苍白。

　　“怀月她喜欢星星，可惜，那一日，是个阴天。后来，我们还没来得及敛他们，那院子便被‘风目’一把火烧了，什么都没留下。”寞然寒风吹起丹怀云衣袍散发，掩去其下寂寥神情，“这幅画我必须留着，好歹算个念想。”

　　“风目”。冬信第三次听见这个名字。一路走来，这朝廷手下的暗部，似乎总与修仙者形影不离。但此时她在想的却不是这件事。

　　“那，前辈，之前说的……”

　　丹怀云轻轻点了点头。于是他们终于听见了、自从到这里开始就一直渴望等待的那句回答——

　　“我帮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