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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寿宴 ...

  •   丹老太爷丹怀玉的百岁生辰,就在今日。

      从上午起,来客便络绎不绝,到近中午时,丹家大宅前那条路上已是车水马龙,一副水泄不通的光景,半空时不时有灵器光辉划过,看上去好不热闹。春生冬信本来走着路,见天上诸位修仙者都不靠脚,也随大流各自御剑而起,又规规矩矩在宅前落地。

      早有下人候在门边,接名帖,收寿礼。冬信看见大箱小箱搬着,才想起来昨日没问春生他买的什么寿礼:“哎,你买了什……”

      话没说完,斜刺里一只粗手冷不丁钻出来,往春生肩上狠狠拍下来。春生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侧身,轻巧躲过,看清来人,面上堆起几分无可奈何的笑:“穆道友下次还是先打声招呼为好,换个警戒心重的,这一下怕不得当街斗殴。”

      “我与道友一见如故,一见如故,不计较那么多!”

      穆行今日穿得规整,湖绿衣衫裹着,看起来竟然也有了几分文气,只是一开口,果然还是熟悉的豪放碴味儿。成文嘉也在后头人堆里,依旧是墨蓝的袍子,见到换了打扮的冬信,眼睛一亮,又望见她旁边的春生,怔一怔,脸上反现出些惊异来:“二位怎么也来了?”

      春生一愣,冬信的笑僵在脸上。

      糟了。昨儿光忙着去陈家打听和练习传讯术法,怎么就忘掉这茬——成文嘉是要来贺寿的,今天必然也在丹宅。之前可以胡混过去,如今却必然要拿个说得通的理由出来,不然可就兜不住了。

      可是,要怎么搪塞才好?她张张口,一时想不出词,身旁却有人先一步开了口。

      “丹家是我俩师父母族。”春生不知何时已变了表情,一脸丑事不外扬的苦样,“师父早离开门中,我俩追寻到此,又恰巧知道老太爷寿辰,有些事该代行的还是得行一番。”

      大师兄居然都说出来了?!冬信急得在背后暗暗使手刀敲他,春生反手扯她一下,示意别担心。见成文嘉稍稍抬起眉毛,像有些感兴趣的样子,他又连忙找补:“还请两位道友莫追问,有些事真不足为外人道。我俩此来也是想向丹家问问消息,如今唐突上门,待会儿倒要麻烦成道友引荐一番了。”

      成文嘉反复看他俩,看得冬信寒毛竖立,也不知这人心里又补全出怎样一个纠缠混乱的毛线团。他最后只摇摇头,口中啧啧有声:“若两位早说,昨日在下便可引你们来。今午寿宴,大家都忙,只怕不一定有闲。”

      “两位莫笑我,不成更好。”春生五官骤然缩一下——冬信这一下敲得是真狠——又展开来,摆正成尴尬一笑,“先谢过成道友了。”

      四个人就这么谈着话,走进了丹府。趁着成文嘉转头与穆行嘀咕,冬信瞪春生一眼,以传音入密的法子气势汹汹逼问他:“大师兄,你刚怎么都说出去了?不是说要小心些,别将师父的事透露出去的吗?!还有,那句不成更好是怎么回事?”

      “又不涉及那两个人,不妨事。你若全编,很容易就穿帮,只有半真半假最难分,最易信,待会儿见了丹家的人,也好打听。”春生无奈地看她一眼,“后一句扯个谎罢了,若太关心,也让人生疑。”

      眼见冬信半信半疑看他一眼,转过头去,春生心里终于放下一块石头去。看成文嘉方才脸色,他便知道这人所想跟真相差十万八千里。刚才也就是给胡诌打个补丁,免得成文嘉灵光一闪又绕回对路上——只是这歪路,似乎也有些歪得太过了。

      看着小厮正向这边走过来,春生暂时停了嘴,叫上冬信跟前面两人一起过去。他心想罢了,反正打听完消息就离开新仪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且不解释。若到时候小师妹问起,再说吧。

      因春生冬信是临时加塞,又有成文嘉与穆行作保,故而多加桌椅,四人并排同坐。

      堂中人不少。寿星公正懒歪在最上头一张皮毛围拢的浮雕云鹤纹红木镶玉圈椅上,围一件福磬圆寿纹的狐皮大氅,抱着个陈旧的暖炉,眼睛藏在满脸的皱纹里,半闭不闭,显见得是精神头不大好。毕竟老爷子百岁高寿,不该强求他下来与人攀谈接客,于是冬信的眼光很自然地就落在正在老爷子身旁小声说些什么的中年人身上:“那是谁?”

      成文嘉抬头:“哦,那是丹师叔——就是丹怀云,老太爷的长兄,和苍师叔一并管着现今循星宫在新仪县设的驻处。”他目光只在上首略略停留一瞬,又投向堂中。待望见那刚同几位客人说笑完、正背过身去的人影时,成文嘉脸上瞬时绽开笑来,高高扬手:“庭如!这边!”

      听见招呼,墨蓝袍子的俊秀青年往这边望来,面上似有不豫之色一闪而过,可冬信再认真看时,又是见友人来的真心欣悦了。他招手叫了管家到身旁,吩咐几句,便满面笑容地走过来,眼光在四人身上不着意地一扫,终于凝在成文嘉身上:“我说怎么算着你该搬完家回去了,却到处不见人影。原来先在这儿埋伏着,可叫我好找。”

      “也就昨天才把事情料理完罢了,一群肥豚,只有刮东西的时候手下爽快。”成文嘉嘁了声,一皱眉,又向丹庭如挤挤眼睛,“你最近空吗?”

      “不了,这几日家里实在有些忙。”丹庭如似是不太愿意多谈,敷衍一句,又笑着看向另外的三位,“敢问这几位道友是?”

      “哦,这位是我常跟你提的,岷山穆行。”待他俩互相见过礼,成文嘉指着春生冬信两人,笑道,“这边是春生冬信两位道友,北边云海门的,说起来倒与你家有点小关系……”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却陡然顿住,逐渐露出点别有深意的神色来。

      丹庭如微弯的嘴角不知何时已展平,紧紧抿在一起。他目光聚在冬信脸上细细打量,而冬信亦愣愣望回去,恰像是黄鹰抓上了鹞子的脚,两处环合扣紧。

      穆行正仰头喝酒,没注意到三人神色有异,春生心里却是噔一声,警铃大作。

      这瞬息刹那,在外人来看,是落月初阳,是一瞥惊鸿,是天雷地火暴雨山洪,是一面如旧一见如故。实际上冬信只是在想,这人长得真不错,但还是不及二师兄好看,又不知怎的心中突然一悸;而丹庭如方才心念微动间悄悄延展开的灵识刚触及冬信身体,几乎是立刻就辨认出这女子身上的灵力,恰巧是昨日遥探丹府那一位化灵前期的气息。

      伯公昨日说,那人或许只是路过,叫他小心,眼下这直撞过来,倒是验证上了后半句。不过,一位化灵后期,一位化灵前期,以自己现在的水平,带人走容易,若闹事,收拾起来也轻而易举。至于如今……还是先将祖父的寿宴好好过了吧。

      他收一收面上警戒,又拱起手,弯了弯眼角。那一笑看起来是真良善,也是真像一眼惊艳:“循星宫,丹庭如,见过两位道友。”

      冬信被春生拿指头在背后一弹,忙不迭跟着回礼。她整整衣裙坐下,冷不丁瞥见成文嘉饶有兴味的眼神,背上寒毛又竖了起来。春生恍若未觉,对丹庭如温和笑笑,说话单刀直入:“我师父母族姓丹,我俩此行是代他祝寿。除此外,我与小师妹还有一事相求,待寿宴毕时,阁下可愿垂听?”

      “此事非我能做主。”丹庭如笑容谦和,却答得模棱两可,“待我回禀伯公,请稍待片刻。”

      “那便有劳阁下了。”

      丹庭如又与成文嘉攀谈两句,便岔开话题,往上首他伯公那边走过去。春生抓紧时机传音入密,冬信一听他问自己怎么了,反有些愣神:自己表现得有这么明显?

      “没什么,就,觉得他挺好看的,一时看愣,但仔细一想,还不如二师兄。”她实话实说,又抬眼望见那一身遗世星斗,颇觉歆羡,一时便忘了心悸那一条,下意识就滑了过去,“真的是人靠衣装啊。如果二师兄和三师兄也这么穿,肯定更好看——我刚在想,走之前要不要买两套衣服。”

      春生哑然,本觉得这说法有些荒谬,但再一想,好像还真是冬信能做得出来的事。于是他只失笑,又看看丹庭如的背影,伸手,在成文嘉惊悚的目光中揉揉冬信的头:“行,待会儿去成衣店看看,给他俩挑一身蓝的回去。”

      他俩谈得欢快,殊不知,这一番自以为隐秘的交谈全被拆开来,一字不漏落进上首修为比春生冬信高出一个境界的两人耳里。丹怀云嘴角颤了又颤,脸颊些微抽动一下,最终平复回去,丹庭如则是一张脸跟新仪县最近天气似的,变幻莫测好半晌,最终停在皮笑肉不笑这一面上。

      如果这两人真另有图谋……说真的,这心也太大了点儿。

      “他俩可说过所求何事?”

      瞧瞧刚刚说的,什么叫还、不、如,什么叫人、靠、衣、装——丹庭如暗暗磨着牙,脸上却还得维持着笑容,毕竟今日是他祖父的生辰:“未曾。要留他们吗?”

      “谅这修为也翻不起什么浪,就看看他俩又探听又借名找上来,是想干什么吧。”

      云海门这个门派,丹怀云是第一次听到。丹家这一支本不大,与修仙者搭上关系更是自他而起,哪又来个无名小派横生枝节。只怕背后还真有些东西可讲——他想着,骤然听见身旁极衰弱的咳嗽声。

      丹怀玉的眼睛终于睁开来。他的瞳子看起来是清明的,一侧是夜色般纯然的黑,另一侧却覆了一层浅雪般的白翳。百岁高龄的老人撑着扶手坐直了身体,视线往下面满堂喧哗热闹红烛影里转了一转,抬头看着自己年轻如故的兄长,终于哑着一把嗓子笑起来:“都没有我认得的人了啊。”

      他的声音极难听,如一把钝了的锯子在生铁上矬磨,还带着些漠然的、自嘲的意味。丹怀云眉眼不动,只抬手替幼弟将滑落一截的大氅拉上去,声音放得极轻:“我呢?”

      “你是人么?”丹怀玉嘶哑地笑起来,笑了几声,似乎是支撑不住,又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息。他阖上眼皮,剧烈地吸了几口气,又将那只苍白的眼撑开一条缝,怔怔地望着头顶梁柱上云蝠结磬的浮雕:“你不是人。你是仙,不管凡事不食烟火的神仙啊。”

      丹怀云默然听着,并不回答。丹怀玉也不说话,缩一缩,将那旧暖炉又往怀里塞塞,珍而重之抱着它的样子像藏着件什么不得了的重宝。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来,淡淡地笑一笑,那笑意敛在嘴角边的皱纹里,看得并不很明晰:“我刚刚做了个梦,梦到月姊了。”

      半晌。就在丹庭如以为自己的祖父又睡过去时,丹怀玉艰难地转动头颅,望了望一侧垂手站着的孙子,渐渐朦胧的眼里竟忽然焕发出雀跃的光彩,连带着声音也飘摇着,欣喜起来:“砚儿……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你累了,再睡会儿吧。”丹怀云终于叹了一声,伸手覆上他的眼睛,灵力轻柔地向手下干枯瘦弱的身体里蔓延,如大雨终至,润泽干涸河道,“这里我来照顾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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