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吴良子

15、十五、归宁

　　老迈的宫女总会在某个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去，之后便了无音信。金碧辉煌的宫殿仿佛永远灿烂无暇，置于阳光之中，就以为没有丑恶，满目生机。

　　御膳竞赛结束后，御膳厨房之中依旧忙忙碌碌，只是少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留下的人不会为不幸淘汰的多发一声喟叹。今英觉得心中无端的荒凉，不由在人群中搜索长今的身影。正巧长今手中的活告一段落，起身拭了拭额角的汗，脸上扬起满足的笑，今英才感到殿外的阳光一丝一丝透入心中。

　　送老尚宫离去的那天午后，新晋的内人身着崭新的内人服，聚于训练场旁的安洞别宫前，接受册封。安洞别宫，是历代君主大婚之处，内人仪式选在此处的意义正是如此——她们都是王的女人。宫女一一步出行列，自王后手中接过明黄的卷轴，受封官阶。不同于民间婚娶的热闹喜庆，这些女孩简朴而安静地告别了单身，完成了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

　　当卷轴压在手中，今英只觉那份沉甸甸的感觉一直到了心底。哪个女子幼时不曾憧憬过自己披上鲜艳的嫁衣？哪个女子儿时没有幻想过自己的良人会是何等模样？而自己竟嫁给了一个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影子，伸出双臂，只能抱着自己取暖。

　　“大明国的婚礼一定很热闹吧。”今英好奇道。她手中忙着将几颗白菜掰开清洗，放置盆中。这东西倒是坚韧，处贫瘠之地也可生根发芽，短短十几年便在全国各地得以广泛播种。更有人以辣酱腌制储存，使得漫长寒冷的冬日亦有菜可食。

　　“是啊。”老人随口应道，他正笑呵呵地看着院中嬉闹的孩子。顺心又与伙伴们玩成了一团，老人昨儿刚刚讲的《木兰辞》，如今顺心一身男孩子的打扮，正领着大伙儿与“匈奴”作战。他思忖片刻，道：“新郎簪花披红，新娘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浩浩汤汤。之后便是拜堂，合卺，解缨结发，永结同心。这一路总是热闹的。”老人讲得一丝不苟，却是呆板，想来并未亲历过。

　　今英也不在意，兀自想象那漫天的红，这是她一辈子不曾有过的梦。“细想起来，我险些能与长今同处一室……”今英说着，终有些甜蜜的意味。

　　民间新嫁娘过了门总要回趟娘家，宫中新晋内人亦在受封之日后，得到了一整日的探亲假。今英对此不甚热情，看着长今与连生欢欢喜喜地携手出了殿门，听着令路说定会带好吃的回来，她微笑着与她们挥手道别。今英自言晚些再出宫，转身却去了崔尚宫处。

　　因着内人们放假，御膳厨房内明显有些人手不够，几位尚宫都忙个不停。今英见状，挽袖洗手，帮着崔尚宫削皮切菜，处理食材。

　　待得食物上锅蒸煮，崔尚宫放下刀，才看了今英一眼，道：“你现在跟令路住一起了？”今英称是，她明了崔尚宫话中深意。

　　后宫总是是非之地，看似平静，底下暗潮汹涌，连这小小的房间分配亦有文章。原本小宫女跟各位尚宫一个寝所住，如今重新安排，三两新内人居一处。前有百本培植成功之事，后有竞赛时得太后赏识险些折桂，提调尚宫与崔尚宫让今英与长今同住，意在多注意这个常常出人意料的孩子。可惜连生不愿与令路相处，令路嫌连生邋遢、睡觉不安稳，两人这么一闹，纵然崔尚宫有心，也只能任由郑尚宫为她们调了房间。

　　今英又加了一句：“娘娘放心，夜里总归是比较太平的。”

　　崔尚宫缓缓点了点头，才道：“你怎么没出宫去？”

　　“平日也有回去的机会，为何非赶着今天一窝蜂地出宫？”今英不以为然，“看这厨房里忙得……”

　　“意义不同的，今英。”崔尚宫打断了她的话，“回去吧，好歹给你母亲上个香，告诉她一声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她神情温柔，细语劝道。

　　“那时的姑姑便仿佛是活生生的娘。”今英喃喃道，“可为何后来一再迫我做那些事的，也是她？”她总觉得世间无人真正去懂自己，长今没有，闵政浩没有，令路也没有。惟有这位姑姑，自小到大一直伴在今英身边，时日长久，经历相似，可正是这份亲切，后来也伤她最深。

　　“恨吗？”老人问。

　　“恨过，恨崔氏所有的人。”今英说着恨，语气却是平淡。她抬头看着院子孩子游戏，已经到了“木兰”得胜归来了。扮“木兰”弟弟的孩子尚年幼，开口便崇拜道：“顺心，你好棒！”

　　阿雄伸手锤了他一拳，斥道：“笨啊，要叫‘姐姐’才对！”

　　孩子哦了一声，揉着脑袋，小声叫着：“顺心姐姐……”换得阿雄的咬牙切齿和别的孩子的哄堂大笑。

　　今英听从崔尚宫的话，出了宫，绕道待令熟手姜德久处张望一番，却不见长今。待得回到大伯父家中，天色已晚。执事为她开了门，道崔判述正在后厅陪客，让她过去一叙，便顾自忙去了。今英路过一派繁忙的后院，听着下人的声声恭喜，对他们微笑示意。当她拉开后厅槅门，顿时被熏天酒气冲了个踉跄。定睛看去，主席上所坐之人脑满肠肥，正是司饔院的吴兼护。

　　见今英来，崔判述谄媚道：“吴大人，这便是我家今英，这次御膳竞赛的状元。”今英行了礼，端坐一旁。

　　吴兼护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今英，醺然笑道：“嗯，不错，崔家果然都是人才！”

　　“还是少不了大人的提拔啊！”崔判述执起酒壶为他续上一杯，“来，小人敬大人。”酒气氤氲，只见那两人皆红了脸，赤了眼，多了群魔乱舞的意味。今英不觉厌恶地别过头去。待得吴兼护醉意朦胧，竟扯住自己衣角要她斟酒时，今英终于忍不住夺门而出，满腔愤懑难消，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可是恨又何有？”今英叹道，“总归是扯不去天生的牵绊，总归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啊……”即使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也改变不了血脉的相连。当所有人背离了自己，不由自主想起的依旧是亲人。可当亲人也背弃了自己呢？

作者有话说

　　我在努力中，我不是废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