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望尽知何处（大长今同人）》吴良子

14、十四、天伦

　　自那日后，顺心更为刻苦用心了，白昼习字念书，等天暗了又摸黑背诵，时时因在今英这里待得太晚而睡了过去。每每这时，顺心她娘便会过来接她回家。也不知这女人姓名来历，只知其夫家为尹姓，于是大伙儿便客气地称她一声尹嫂。

　　“唉，这孩子……”尹嫂看着睡得正酣的女儿，口中有些责怪意味，却轻轻将她翻身，靠在自己腿上，又将孩子额前散发都拨至耳后别好。

　　今英拾起落下的衣被给顺心重新盖了盖，微笑道：“是个好孩子。”两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不忍吵醒孩子。借着屋外晴朗月光，只见顺心紧闭双眼，眉心浅浅结愁，浓密的睫毛如两弯小月牙，嘴巴微微翕动，仿佛睡梦中都不忘念些什么。

　　“上回顺心跟我说想做宫女来着，我以为她小孩性子，没一会儿便会忘的。”尹婶伸手轻轻拨了拨孩子的眉头，就像在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一般，黯然道，“宫女怎是我们这等人家的女儿作得的？可看她这般认真，又不忍说出口……”

　　“也是说不定的，或得机缘巧合……”今英一时想起小小的长今来，那时无人知其家世，宫中人只当她是个贱民，有意无意带些轻慢态度，惟有连生真正与之交好。

　　“宫墙之内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村子不过芝麻绿豆大小，今英从不隐瞒，尹婶自然也知些今英的往事，抬眼看她一眼，又垂下双目，痴痴望着顺心，“我只盼她这辈子活得顺当安心便是了，没什么奢求。”对母亲而言，儿女平安就是福，也许偶然会提及“望其成龙成凤”一类，也不过想后辈活得更好罢了。

　　今英也看着顺心，想自己若不曾入宫，也许早已寻得良人，如今也是含饴弄孙，得享天伦吧。可这般假想又有何用处？她兀自苦笑一声，喃喃自语：“若是身为男子……”尚未说完，恍然醒转，自己说的什么傻话？成了男子，便可以支撑起一方天地，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吗？今英突然忆起自己那位面容模糊的父亲，只记得他的唯命是从、懦弱可欺，连自己妻女都无法护于羽翼之下。转而又生出几许庆幸来，入得宫去，才遇着长今，虽中间不免磕磕绊绊，至少人生最美好的那段日子都伴在她身旁，还能靠着回忆过着余下的时光。

　　这半句没头没脑的话，却惹来尹婶一声轻笑，竟仿佛明了今英心中所想。或许每个女子诸事不顺之时，都幻想过自己能成为有所担当的男子。这想法支持着她们咬紧牙关，继续坚韧地生活下去。

　　今英送顺心母女出门，老人听得动静，亦走出了房间，与尹婶道别。尹婶背着顺心走在村道上，白日里简陋粗鄙的村庄此刻宁静而庄严，远远有夏虫鸣露，缥缥似仙乐。她走得极慢，时不时停下托一托背上的孩子，仿佛背负着希望与幸福，不会言累。这份无言的温馨却注定与身后目送的二人无关。

　　这背影令今英无端想起许多熟悉、不熟悉的宫女与尚宫们。她们幼年时入宫，几十年的劳作磨花了她们的双眼，刻皱了她们的双手，压弯了她们的腰背，褪去了她们的容颜。老朽之时本该颐享天年，却只得孑然一身走出宫门，晚景凄凉地度过不多的余生。

　　“唉……”今英长叹，“天伦之乐，注定是与我这类人无缘的。”

　　老人自然知晓其中滋味。谁不想有亲情关爱？谁生来只爱一人独处异国？只是种种缘由，不足为他人道也。他心底忽生几分疲倦，慢慢靠着墙坐了下来：“是啊，所谓一朝入宫深似海。”

　　“便是出了宫也不得婚嫁，多半已是年老，早无父兄为靠，也无儿女可依。”今英记得最深的是御膳竞赛之后，那位至密老尚宫的离去。

　　那位尚宫娘娘在离开前，给新晋的内人们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位宫女受了使臣屈辱，暗自生下一女，坏了宫中规矩，不得不被赐死；而赐死她的老尚宫却含辛茹苦带大了她遗留下的那个孩子，不被外人知晓。席间的内人莫不动容，那个故事中的孩子也在默默饮泣。

　　“这就是宫女的默契式，任何对王的不忠与背叛都是不允许的，宫女之间的事不可以跟外人提起。”提调尚宫提声道，“你们如今已是正式内人，都必须牢记这些！”满屋子的宫女为之一震，随着最高尚宫念了起来：“不用眼行□□之事……”

　　“不用眼行□□之事……”今英有些心不在焉，所谓男女之情，她在那天殿外拜别闵政浩之时，已经看淡了。她抬头看着四周烛光摇曳，人影幢幢，仿佛一场诡异的仪式。却猛然听见郑尚宫道：“……与女人之间也要守本分。”今英一惊，只觉这话是刻意说与自己听的，不由斜眼去看邻座的长今，又立马心虚地低下了头，再不敢多想其他。

　　“那位至密尚宫第二天便出宫去了，我再也没见过她。她曾经的处所也住别的尚宫，什么也没留下……”路的尽头已经看不到尹婶与顺心的身影，今英生出些惆怅来。在人生的路上，每个人也是如此走了一程又一程，有时有人陪伴，有时独自一人，某一天走到天的尽头，还能剩下什么呢？

　　“还有记忆啊……”老人道，“你还记得，那个小宫女一定也记得，或许那夜在场的人都记得。这些记忆会一直留着，不可磨灭。”

　　“您说的对。”今英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按在胸口，嘴边多了微笑。如今她的记忆也成了老人的，也许以后还会成为顺心的，这样便不会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