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幸福法則》曉久

8、吃海鮮麵比豬排飯來的幸福(四)

　　我被帶進了派出所。
　　派出所不大，不如說很小，規模小到只有一個人值班，值班的就是逮捕我的警察。雖然跟冬橙拍胸脯保證過不會被抓進警察局，但這是派出所，應該不算打破約定吧？
　　「請問，我會被怎麼處置？」
　　「畢竟有人報案了嘛，寫個筆錄備案你就可以滾回家了。唔，我還是第一次接到這種案子，為什麼呢？這裡明明就是淳樸的小鎮，盯著別人的房子看有什麼稀奇的，別人的家看再多眼應該也不會有人在意才對……啊哈，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你長得太醜了，哈哈哈哈哈哈……」
　　那個警察自顧自的狂笑著，我聽到我自尊心破碎的聲音。
　　「……我也不是自願變成這個樣子。」
　　一隻溫暖的大手，搭上我的肩膀，那警察用極具磁性的嗓音對我說：
　　「沒關係，我喜歡醜男。」
　　啊？
　　說、說什麼鬼話啊你！
　　儘管他露出比太陽餅還要陽光的笑容，我卻是退後再退後，極盡可能的與他拉開距離：「你…你、你的喜好還真奇特！」
　　「哈哈哈哈，別這樣誇我，我想你應該也跟我有一樣的感覺──因為沒有競爭力嘛！醜男跟我，只要是女孩子毫無疑問的都會選我嘛，哈哈哈哈，你讓我感覺不到競爭的壓力，所以我也喜歡你喔。」
　　可惡！包括我在內，快給我向全世界的醜男道歉！
　　「啊筆錄你到底寫好了沒啊，都要打烊了，筆錄還沒寫半個字喔？你到底都在幹嘛啊？」
　　在幹嘛？還不是因為你一直跟我聊天，要我怎麼專心寫？
　　「再給你十五分鐘啊。」
　　說完，警察走進裡面的小隔間，留我一個人在受理案件的櫃檯，沒有他在旁邊囉嗦，我終於可以靜下心來看看該寫些什麼。
　　名字要填是沒問題，但是受理時間也要我寫嗎？再說，受理方式該寫什麼？喔，案由倒是已經先寫了……我哪有用視線強姦一般民宅！
　　咕嚕嚕嚕──
　　啊，不行了，從中午開始就沒吃什麼像樣的東西，不要說生氣，我連思考的力氣都沒了。
　　咚。
　　一個超級大的碗公擺在我面前，碗公裡頭塞了隻巨大的魚。
　　「吳、吳郭魚麵？」
　　「什麼吳郭魚，是黑鯛啦，真沒常識，而且這個應該叫做海鮮麵，沒看到裡面還放了透抽跟蝦子嗎？快吃啦。」
　　「這…要給我？」
　　「你餓了吧？是哪個國家來著？我聽說外國的警察都會請吃豬排飯，我們怎麼可以輸在這種地方勒？要請客當然就不能漏氣。」
　　要我來說，你倒是給我在警察形象上加把勁啊！
　　「昨天晚上我跟里長去了海釣，喔你都不知道海風有多大，天氣冷天又黑的，船要是給吹翻了就死定了，因為我不太會游泳，你真是運氣好，可以在這種時候進派出所，正好可以享用我冒著生命危險弄到的好東西。」
　　我一點都不想要這種幸運，是說，你可以不用把命賭在這上面，至少穿個救生衣怎樣？
　　我吸了兩口麵，突然發現牆上掛著值班表，上頭的名牌，今天、昨天與大前天的晚上都是同一個名字。
　　「你昨晚的值班沒問題嗎？」
　　警察抱起一隻黑色土狗，放在接待櫃台前的椅子上，那隻狗筆挺的坐著。
　　「牠是『專門負責代班的小黃』，專門的喔，很偉大吧。」
　　「呃，要是有人報案怎麼辦？」
　　警察拿出智慧型手機：「整區的人的『瀨』我都有啦，隨叩隨到，啊你知道『瀨』嘛？一種手機通訊軟體啦，裡面還有漂亮美媚的喔，你要不要美媚的『瀨』啊？啊你沒手機齁……」
　　「……」
　　我無語的低頭吃麵。
　　『噠，噠，噠……』
　　是個熟悉的聲音。赫然發現，聲音來自我手腕上的手錶。
　　「糟糕，已經剩不到一小時！」我倏地站起。
　　「欸欸，你要去哪裡？」
　　「沒時間跟你閒扯了，我現在有非常要緊的事情。」
　　「不准啦！麵沒吃完不准走啦！」
　　在那警察的威嚇下，我只好乖乖坐下，吃麵。
　　這麵也太大碗，我一邊吃一邊覺得麵條似乎不停膨脹中，而且還有不斷伸長的錯覺。
　　「不、不行了！」
　　「什麼不行，這裡面的精華都還沒嚐到耶。」
　　「精華？」我一邊吸麵一邊不耐煩的回他。
　　「是貢丸，我加了貢丸。」
　　等等，這不是海鮮麵嗎？為什麼精華會是用豬肉做的貢丸？竟然還Q彈有勁，可惡的好吃！
　　「口感不錯齁，我今天早上特地跑去海水浴場旁邊的農會小賣店買的。」
　　好吃是好吃，但是海水浴場哪會有小賣店？賣貢丸會不會太格格不入？一般都是賣烤香腸跟魷魚吧──
　　雖然是無關緊要的事，但不思考這些額外且微不足微的問題，腦袋就要讓麵條給塞滿了。
　　『噠，噠、嗶、嗶、嗶、嗶……』
　　不妙，我要死了！
　　算了，這樣也好。在死之前我要說，我已經努力過了，花了五十多分鐘，還是無法把麵吃完，但至少我努力過了。
　　我作夢也沒想到，在這間破爛派出所吃的吳郭魚貢丸麵竟是我的最後一餐，看在這碗麵還挺好吃的份上，放棄吧，就乾脆的結束人生好了。
　　「欸，你在哭喔？」
　　「不要管我。」
　　「喔喔喔，有這麼好吃嗎？竟然感動地哭出來，很好很好，我愈來愈喜歡你了，衛生紙給你啦，哈哈哈哈。」
　　混蛋，才不是這樣！才不是這樣……
　　『嗶、嗶、嗶、噠噠。』
　　……停下來了，提示鈴的聲音終於停止了。
　　我死了嗎？
　　『吃麵途中暴斃，死因是好吃到噎死人的貢丸！』
　　明天報紙的社會新聞版上，不知道會不會下這種勁爆的新聞標題。
　　「欸，專心吃麵，麵條都從你鼻孔跑出來了啦。」
　　「我還活著……？」
　　「廢話。」
　　這附近沒有其他人，也就是說幸福的笑容是來自那個警察？剛剛他臉上的那個，就是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笑容？
　　「呵、哈、哈哈哈哈……」
　　「你好奇怪內，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啊，就算分手也不用這樣啊。」
　　「就跟你說沒有分手這種事了！」
　　「既然你已經吃飽，休息一下跟我說說話怎樣？」
　　那警察嘴裡雖然這麼詢問，卻完全沒有徵求我意見的意思，自顧自的繼續說：「那位太太，就是剛才跟你講話的那一位，她要我跟你說，那個家的女主人沒有回來過，打從六年前離開家，就沒有回來這鎮上了。」
　　「騙人，那時候…那個時候明明……」
　　「參加喪禮的，是女主人的妹妹，用的是代理人的身份。還說了，那家人的兒子已經不在，既然他親生的父親與母親都沒有任何表示，就請你不要再多管閒事，讓那家人的兒子安靜離開……你的臉很醜內，要哭不哭的。」
　　「才沒有哭。」
　　「要哭就哭，不要撐啦。」警察打開櫃子，許多包衛生紙被丟到我面前，接著喃喃自語的說：「快用完了，改天再去里長家裡A。」
　　「逮捕我吧，罪名隨便寫，看你要把我送進牢裡還是要槍斃我都可以，不然我就要出去犯案。」
　　「你在失意些什麼啦，人家兒子死了關你什麼事？」
　　「不要管我。」
　　我把臉埋進桌子。
　　「不講就算了，那換聽聽我的故事好了，跟那邊寫的一樣，我叫陸光輝啦，但現在應該改名叫路黯淡，因為我的前途一片黑暗。」
　　「……」
　　他這種工作態度，前途不黯淡才怪，但看在他請我吃麵的份上，我安靜繼續聽下去。
　　「一句話總結，我打了人所以被外調來這裡。」
　　說真的，他的回答並不讓人意外。
　　看他不修邊幅的樣子，他的確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警察。
　　「這就是你的錯了，警察怎麼可以打人？」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現在想起來還是很生氣！」
　　那警察把腳翹到桌子上，椅子前腳懸空搖啊晃的，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那是前幾個禮拜……唔？還是前幾個月的事？難道是去年？啊……那不重要啦，不是有個議員兒子酒駕肇事嗎？就是那個一死一傷的案件。」
　　「嗯。」
　　「那個議員兒子在媒體鏡頭前雖然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私底下卻用囂張口氣說：『沒有用錢解決不了的事，包括人命也可以用錢買到，誰叫他偏偏要在那個時候過馬路，就當我花了一點小錢買了條命。』什麼東西啊，被撞死的可是第一高中的資優生，未來有大好前程的年輕人耶！最後的判決竟然是過失致死，法官肯定是瞎了狗眼！那個傢伙還說：『看吧，只需要背景與一點演技就輕鬆搞定，司法是為了保護我們這些高貴身分的人而存在的。』因為這句話我爆氣揍了那個從骨子裡就腐敗的傢伙一頓，不過跟我想的一樣，打起來一點都不痛快，他就只是一堆爛泥而已。」
　　警察滔滔不絕的抱怨，拍桌。
　　「你看，有人比你還要慘，被撞死了卻討不回公道，這樣你還要想不開嗎？不要為我哭泣嘛，我完全沒有後悔打了人，那種爛人最好不要再讓我看見，不然見一次打一次！」
　　「……」
　　我從沒想過，這世上會有素不相識的人為了我的事而生氣，而且比我的親人要更氣憤難平。
　　這個世界是和平的，至少我的周遭是這樣。
　　在這個和平的世界，每天卻有不同的新聞被報導──兇殺案、搶劫案、綁架撕票案……但這又如何？這些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與我們無關痛癢的事，身處安逸環境的我只是冷眼旁觀。
　　新聞悲劇主角的親人們總是呼天搶地，彷彿世界末日般悲慟不已，對我而言，倒覺得他們哭得這麼悽慘就只是為了博取世人同情，希望拉其他人與他們站在同一陣線，一起為死者感到哀傷罷了。
　　然而，這些慘劇實際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又是如何？
　　若說不期待有人為自己的死而傷心，那是騙人的，至少我自己回來這個小鎮──與其說我想從母親那裡得到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笑容，不如說我更想看見母親臉上悲痛的眼淚，沒錯，我就是這種心思卑劣的孩子。
　　卑鄙又惡劣。
　　「當警察真的有用嗎？我實在很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應該當法官才對？但看見你狼吞虎嚥的樣子讓我想到，原來一碗麵就可以帶給犯罪的人幸福，導正即將誤入歧途的人，在這種偏僻的小地方當警察果然還是比較有價值！比起只能替犯人判刑的法官，不如當個可以阻止犯罪的警察，你說對吧？」
　　「嗯，熱血的警察比鐵血的法官更適合你。」
　　是說，我並沒有犯罪好嗎？

　　那個警察把沒收的錢包還給我後，在離開派出所前，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把我拉回去，說：「對了，幫我做這個。」
　　警察他遞給我一台像是遙控器的東西，遙控器的另一端連接著電腦。
　　「服務滿意度調查？這上面的圓形按鈕代表的是評分分數？」
　　「沒錯，滿分是五分呦。」
　　「可是五分以外的其他按鈕……」
　　「都壞了。」警察大聲地笑著，「什麼狗屁優質服務啊，要被抓來的壞人填這種東西，是想搞死我嗎？本人不接受滿分以外的評分。」
　　「……」
　　送我回家後，警察在我家門前大喊：
　　「記得下次不要躲在電線桿後面猥瑣的偷盯著別人家看了喔。」

　　才沒有猥瑣呢！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