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幸福法則》曉久

3、你比其他人要來的幸福(二)

　　「你還記得發生什麼事嗎？」
　　一個梳著大背頭，但光禿禿前額比後髮的髮油更要油亮的老醫生問我。
　　老實說，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向我提問。
　　醫生用手電筒照著我左眼的瞳孔，然後換右眼，聽完我不知道重複了幾遍的陳述之後，他搖頭晃腦地用捲舌口音說：「看來記憶還有點混亂，不過沒有大礙，幸運啊你，出了那樣的車禍，卻可以在昏迷三個月後奇蹟醒來，身體看起來復原的也不錯。」
　　是的，那一天，我出了車禍。
　　醒來之後就躺在醫院裡，等意識到時，似乎是接近學校放寒假的時候。而待在醫院裡的這幾個禮拜，我發現一件可怕卻令人無法忽視的事實──
　　醫院裡的病房原來不只有單人房！
　　小時候曾因盲腸炎開刀住院，印象中病房乾淨而明亮，裡頭就只住著我一個人，母親如果不在，定會有看護陪著我。而現在，一個病房裡竟然容納八個病人同住？
　　隔壁的鄰居們像三姑六婆一樣閒話家常，還時不時對我身家調查，然後露出一副『你好可憐』的眼神，讓人簡直火大。這裡雖然是醫院，但我有種置身在學校旁邊小吃街的錯覺。
　　就在此時，某個人推開了病房的門，病房不過安靜三秒，瞬間又變回喧鬧的菜市場，看來，走進病房的訪客並不是這些鄰居們的熟人。那個人是從我清醒之後，這幾個禮拜以來未曾見過的年輕女孩。
　　「矮油，原來有女朋友啊。」
　　「看不出你這麼行，女朋友還真漂亮吶。」
　　她們的話題接著繞回她們家的媳婦怎樣怎樣的，情節囉嗦到可以改編成連播五年的八點檔連續劇。
　　無視哄鬧的談笑聲，那女孩對我行禮，接著開口對我說：
　　「你好，我是暗城來的密使。」
　　「啊？」我愣了一會兒：「妳說什麼？」
　　「抱歉抱歉，應該先從『暗城』介紹起才對，暗城寫作黑暗破壞神2的『暗』，德國新天鵝堡的『城』。」那個女孩吐舌頭，做了一個可愛的動作。
　　「等等，德國新天鵝堡這幾個字裡面沒有城吧？」
　　那女孩沒有理會我的吐槽，自顧自的繼續說：
　　「你可以把暗城理解為管理死後世界的機構，而我是來自暗城的使者。」
　　「……」
　　這傢伙是活在自己世界的類型，也就是傳說中的中二病，她八成是個御宅族，才會想到用超骨灰級的遊戲名字做自我介紹，真是完全沒料到會在醫院病房邂逅陷入自我幻想世界的中二女孩。
　　「用這世界現有的制度比喻，暗城的使者就好像是公務員，做著大家都不想做卻是必須有人去做的工作。」
　　「哇，好寫實的比喻。」
　　「看你的口氣，擺明了你一點都不相信嘛！哼，本來不想這麼直接，是你逼我的，我就把你的身家全都攤出來──楊子幸，富家子、有錢人家的第二代，嘖，這個萬惡的設定真是令人可恨，容貌清秀、頭腦好、運動神經不錯、身體健康無病，哼哼，就算是這樣，上天還是公平的，真是可惜啊，年紀輕輕就因為意外英年早逝，享年十七歲。」
　　「妳…妳……？」
　　「我可是暗城的使者，死者生前的紀錄資料我都有。」
　　那女孩晃了晃手中薄到不行的檔案夾，一臉得意：「三個月前的車禍，原本要把你帶回暗城的，楊子幸的人生從此結束！可是……出了一點意外，你的靈魂進入了別人的身體。」
　　「哼，真是好笑的發言。」
　　這種老套到讓我唾棄的情節，怎麼可能會在現實中發生。不過那女孩說的沒錯，這就是我現在所面臨的窘境。
　　無論我向誰說出原本的名字、身份等等關於我的一切，完全沒有人相信，他們只當我看了三個月前的新聞報導，引發了所謂的記憶混亂──我的事故上了新聞，肇事者很快就被逮捕，是某個議員的兒子造成這起嚴重的車禍案件，慶幸的是，死亡者只有一人，是以前的我；另一人重傷住院中，也就是現在的我。
　　看著暗城女孩手上那本紅色檔案夾，我不禁感慨，我的一生竟然用少得可憐的幾頁紙就能完全蓋括，突然有股淡淡的哀傷，這表示我的人生根本沒有發生什麼重要到要用長篇大論文字一一記錄的事。
　　「好吧，就算是這樣，那妳是來幹嘛的？來抓我回去的嗎？」
　　「呃？關於這個……」那女孩眨著大如圓杏的眼睛，「原本是這麼預定沒錯啦，但預定改變了。」
　　她的口氣跟手勢就跟電視購物頻道的主持人一樣，說：「現在！對你來說有一個好消息！只要你收集一百個『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笑容』，就能讓你在這個世界繼續活下去呦。」
　　「打從心底…的什麼？」
　　「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笑，容。」那女孩一副『你怎麼這麼蠢』的表情，「我自認我的口齒非常清晰耶！來，把這個戴上。」
　　那女孩沒有經過我的同意，擅自在我的左手腕綁上一個手錶，然後在我嘴巴貼了片膠布。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但先讓我說明。首先，這世界怎麼可能總是向你一面傾倒，讓你什麼都不做的就成為人生贏家？」
　　我的嘴巴開始發燙，可惡！這是撒隆巴斯嗎？
　　「繼續活下去是有條件的，就是我剛才說的，必須收集一百個幸褔的笑容，當然不是你的笑容，誰稀罕你的笑啊？我們要的，是你以外的人的笑容。不管是你說出的話，還是你做出的每一件事，只要你影響了別人，讓他們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然後微笑、大笑、狂笑、奸笑、憋笑……不管怎麼笑都可以，就算達成我們的要求。」
　　「好痛……」我痛苦的撕掉撒隆巴斯，上面還沾了一點鬍渣，還有很多毛，「這是不可能的任務！」
　　「怎麼說？」
　　「不要說打從心底感到幸福了，我現在變成這樣，怎麼有辦法讓看見我的人露出笑容？不要鬼叫著閃躲就算不錯。」
　　變成這樣……
　　沒錯，我現在已經是另外一個人。
　　也就是這個身體原本的主人，名字叫曲冬柚。他就跟他的名字一樣，有宛如柚子曲線般的肥胖身材，椰子形狀的臉型，如櫻桃般的小眼，柑橘瓣形狀的眉毛，嘴唇就像掛在臉上的香蕉，還有像龍眼外殼一樣粗糙不平的皮膚，整體而言，是個擁有水果拼盤外貌的男人。
　　說真的，人的外表我並不怎麼在意，但即便是我，也不會主動接近這種長相天生就像是罪犯的人。
　　「如果沒收集到一百個笑容，我的靈魂會自動與身體分開？」
　　「反應倒是很快嘛，沒錯，會分開喔，就等於你又死了一遍。」
　　「不是我要挑剔，這任務怎麼看都是超高難度，看到我這副醜陋的樣子，誰還能打從心底感到幸福啊？」
　　「嘖嘖，你太膚淺了，人不應該只看外表，在我眼中，你就跟你的內在靈魂一樣帥。」
　　「……如果妳真的那麼想，可不可以不要看著一旁的牆壁說話？」
　　「看著牆壁說話是我的習慣。」
　　騙人，妳剛剛才撇開視線的。
　　「而且這樣就叫難？我都還沒說完遊戲規則耶。」那女孩毫不客氣的用食指指著我。
　　「還有啊？」
　　「讓你悠哉悠哉的收集也不行，如果你一直沒有行動我們這邊也會很困擾，試煉一般不會這麼簡單的嘛，這是有時間限制的。」
　　她指了指我手上的手錶。
　　「什麼意思？」
　　「有沒有看見指針是逆著走的？你要注意的是最上面一排的數字，左邊代表『時』，中間是『分』，最右邊則是『秒』，如果沒有在倒數的時限內取得任何一個人的笑容，任務立刻結束，你也要跟這個世界說掰掰了。」
　　我瞥過我手上的錶，顯示一小時十三分鐘十五秒，秒數持續減少中。
　　「這不等於宣布我快死了嗎！」
　　「沒這回事呦，那是在你不打算做任何努力的前提下才會發生的事。」
　　「唔……」
　　要讓別人笑很簡單，只要說個笑話或者做出引人發噱的事就能惹人發笑，說到底，即便沒有有趣的事，人們也能展露笑容，因為人類是群居社會，這麼做就像是在告訴他人：『我對你沒有敵意，讓我們友好相處吧！』
　　因此，笑容是非常廉價容易取得的東西，但是讓人感到幸福？
　　讓人感到幸福……這種抽象的東西，我還真不知道哪裡可以找到，如果誰可以告訴我哪裡有在販賣這種商品，我會非常感激他，但，這世界上肯定不存在讓我因為這種事而感激他的人，畢竟如果用錢就能簡簡單單買到，比起找上我，暗城的公務員去找那些大財團會更有意義──離題了，如果要讓人感到幸福，就我而言……
　　「對了！」
　　我想到了，這還不簡單？就我的經驗，如果要讓人感到幸福，只要讓那個人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比他更不幸的存在，對，例如像我這種，又醜又窮又跛腳的……
　　「我好想死。」
　　說出自己的想法後，我無力的拿起枕頭摀住臉。
　　那女孩突然一把搶過枕頭，攤攤手，露出無奈又鄙視的眼神，說：
　　「這世上有很多人想要活著，卻無法活下去，如果你那麼喜歡比較，試著跟他們相比如何？有『復活』這種待遇，你已經比任何人都要來的幸福，哼！」
　　隨著哼出的語助詞，原本貼在我臉上的枕頭，再度用力地甩在我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