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幸福法則》曉久

12、當熊比當人要來的幸福(四)

　　「你學得挺快的嘛，呸！」
　　「謝謝師傅誇獎。」
　　被我稱為師傅的人，就是被我誤認成□□老大的點心店老闆，同時也是冬橙口中的冷豔美女，我之所以會稱呼她為師傅，源自於三天前的打工，在下班前──
　　「老…呃……老闆……」
　　叫她老大實在是太過彆扭，讓我不由得改口，再說，冬橙跟曲冬柚為什麼要叫她老大啊？人家明明就不是混黑社會的。
　　「老闆一天都工作幾個小時呢？」
　　「幾個小時？我倒是沒有仔細算過，只要有時間我都會待在店裡。」
　　「只要有時間？這樣不是超時工作嗎？」
　　老闆冷淡地看著我，說：
　　「這是沒辦法的事，在這間甜點店裡，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時間不夠用。」
　　「花這麼多時間在這間店裡有意義嗎？雖然說這家店的生意很好沒錯……」
　　「有沒有意義，是由自己決定。」
　　老闆回答這句話的時候，毫無猶豫，她的聲音裡沒有一絲迷惘。
　　跟我不一樣。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才好。
　　小學的時候，母親告訴我，只要用功讀書，以後就能出人頭地。
　　國中的時候，老師說，只要用功讀書，考上重點高中之後，未來就是一片光明。
　　高中的時候，大家都說，只要用功讀書，進入大學第一志願後就能成為人生的勝利組。
　　但是，如果只要用功讀書就能成為出色的人，那為什麼世界上的人還要工作呢？大家都去讀書不就好了？就算是沒有出過社會的我大概也能猜想到：只是用功讀書無法開創自己的未來，可是我卻也不知道究竟該做些什麼才能打破這僵局，所以我只能不斷用功讀書跟補習。
　　「老闆真好，總是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哪像我，一直都在做些無意義的事。」
　　說到無意義的事，就不得不提我的『幸福笑容無限提取計畫──尋找盲眼的長壽老人』。
　　我去了附近的公園、養老院，還有各式各樣的老人集會所。
　　盲眼老人並不是很難找，應該說，沒有必要達到眼盲的程度，只要看不清楚我就行了，人老了，視力大多會變差，符合條件的人自然很多。
　　「阿婆，可以請妳笑一下嗎？」
　　「你是詐騙集團的齁？想要我錢包裡的錢齁，就知道你跟我講話有目的！」
　　「不是，我只是想請妳笑一下……逃走了。這邊的阿公，阿婆，可以請你們笑一下嗎？」
　　「啥？你說什麼啊？」
　　「我說請笑一下，你看，你們比我都要來的長壽喔。」
　　「今天中午吃壽司嗎？我的牙齒咬不動內。」
　　「你糊塗了喔，他是說壽桃啦。」
　　「不對啊，你們都聽錯了，我聽到的是長壽麵。」
　　我舉手制止他們爭吵：「午餐早就結束了！我是說……」
　　某人突然抓住我的手，打斷我說話：「怎麼辦！我今天忘記吃藥！」
　　「婆婆，妳剛吃過了，還是我幫妳倒的水。」
　　「那瓦斯爐呢，瓦斯爐有沒有關？」
　　「這裡沒有瓦斯爐啦，而且這裡用的是電熱廚具。」
　　「是這樣啊，那我就放心了，我家的媳婦總是忘記關瓦斯爐，她齁，總是……」阿婆霹靂啪啦地說了一大串之後，疑惑的看著我：「啊？你是誰啊？初見面就跟我搭訕，你好意思嘛？」
　　「…………」
　　我現在才學到一課：跟老人們溝通，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我無力地趴在店裡的方桌上。
　　「累了嗎？」老闆一邊擦著盤子，問我。
　　「工作並沒有這麼累。」我覺得任務比較累。
　　「既然工作已經結束，你就親自確認一下，我所認為『有意義的東西』。」
　　老闆在我身旁，放了一盤甜點。
　　說真的，我個人不太吃甜食，理由不是喜好的問題，而是我會特意避開，因為我覺得這種東西沒有攝取的必要。甜食的營養並不均勻，組成份幾乎是醣類與脂肪，全都是高熱量營養元素，對身體幫助不大，吃多會讓腦袋思考遲鈍，會造成蛀牙，也會讓身材變形走樣，更是造成心血管疾病的成因之一──不過既然是老闆招待，斷然拒絕也太不給面子，我拿起一個，放入口中。
　　「這是什麼……」
　　我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鬆鬆軟軟的，在甜味之間，有淡淡的水果香氣，濃郁適中的手打奶油，綿密卻不膩人。除了這些，我覺得這道甜點裡頭藏著更多的是溫暖的感覺，如果幸福有味道，肯定是這種滋味，我想。
　　「這道甜點的名字叫『失而復得的寶物』，滴在桌子上的眼淚，走之前必須擦乾淨，記得用橘子天然清潔劑。」
　　「對了！」
　　我忽然靈機一動，朝著老闆疾步走去，在她面前立正站好。
　　「要做什麼？」
　　我向她九十度鞠躬：「請教我做甜點的方法！」
　　是的，我拜她為師了。
　　因為，如果我也能做出這種味道，客人嚐到我做的甜點的同時，他們會感到開心，我也能獲取幸福的笑容。

　　「再多打個三顆蛋下去，呸！」
　　「是，師傅。」
　　「等等用同樣方法再做一個麵糰，呸！」
　　「瞭解，師傅。」
　　「烤箱，時間快要到了，呸！」
　　「馬上去，師傅！……呃，請問，師傅您在做什麼？」
　　師傅她咬了一口不知名植物的葉子，咀嚼了幾下，立刻吐了出來，漱口後，又再咬另一種植物，咀嚼後接著又吐出來，一直不停地重複著。
　　「呸！呸！呸！」
　　看她的表情，大概是嚐到了超級苦的東西，她喝了一大口水。
　　「咳、咳…這個嗎？」
　　師傅舉起手中的植物，我點點頭。
　　「為了開發出新口味的蛋糕，正在找與蛋糕味道相襯的香草。」
　　放在工作臺上的植物葉片，用紙袋一小包一小包的裝著，放眼望去少說有三、四十種。
　　「這……每一種都要試嗎？」
　　「都要試，我不想與合適的味道錯身而過。」
　　「不、不愧是師傅，感冒才剛痊癒就這麼有幹勁……」
　　這是現代版的神農嚐百草？
　　說來，用電話叫我去上班的那時候，就已經開始嘗試了嗎？難怪電話的最後會有吐東西的聲音，是說，師傅您一定要邊講電話邊試香草嗎？
　　「師傅，我完成了！」
　　「是嘛。」
　　師傅她漱了三次口，才拿起我的作品，放入嘴中。
　　「您覺得怎麼樣？師傅。」
　　「你也嚐看看。」
　　我心裡的第一個想法是，我不想吃自己做的成品，但師傅都這麼說了，我也只好照辦。
　　「……師傅，不用回答了……」
　　跟想像中的味道完全不同。
　　我跟師傅要了食譜，她給我一本又一本其他甜點師傅所寫的食譜。
　　『不是的，我想要的是師傅的食譜。』這麼說之後，她卻回我：『我沒有食譜。每天的氣候條件都不一樣，還有製作過程中各種影響因素也不一樣，甜點怎麼可能會有一樣的做法？』
　　所以我只能自己摸索。
　　而現在眼前這個自己的作品，吃了一口我就懂了──自己都無法接受，客人也不會滿意，這種東西沒有辦法拿給客人享用。
　　跟自己的作品比較之後，我終於又明白了一件事：師傅她是天才，她是生下來就能用自己的手做出讓人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甜點天才。
　　師傅拿起餐巾紙輕拭嘴角，說：「你的作品跟你給人的感覺一致，兩者如一。」
　　「……如果登不上檯面就直接說，用不著這樣拐彎抹角的。」
　　師傅她看著我，冷漠的神情透露出困惑：「我的話在你耳中聽起來是這種意思嗎？」
　　『嗚嗚……哇！』
　　店裡突然爆出哭聲。
　　我透過門簾看進店裡，有對雙胞胎坐在地上打滾，她們的母親無論怎麼勸，雙胞胎依舊不顧他人放聲大哭，店裡客人的目光全集中在雙胞胎身上，讓她們的母親備感困窘。
　　「我去處理一下。」
　　師傅取下頭巾，脫下圍裙，走出了烘焙室。
　　等等，師傅，對方是不可理喻的小孩子耶，跟她們講道理是沒有用的……慢著，我太小看師傅了，如果是師傅，肯定可以用眼神殺死她們。
　　但師傅她沒有理會哭鬧的孩子，逕自走到店裡擺設的鋼琴那裡，坐了下來……欸？坐了下來？那不是單單用來裝飾的鋼琴嗎？
　　師傅掀開琴蓋，試了試音。
　　她細長的手指在鍵盤上舞動，活潑的聲音隨之流瀉而出，輕快的古典樂在店裡躍動，店裡突然安靜了下來，頓時只剩琴聲──
　　那是非常悅耳而且令人安心的聲音。
　　但是。
　　但是，但是，但是……
　　太亂七八糟了。
　　這首奏鳴曲才不是這種感覺，應該是更不安、更壓抑、更讓人鬱鬱寡歡的才對，學過古典樂的人應該都懂，師傅為什麼會不懂？演奏應該要精確，符合樂譜，更加地尊重原作者的意思……
　　等我意識到時，我已經穿起布偶裝，坐到師傅的身旁。
　　「有熊！媽媽妳看，有熊！」
　　噔。噔。
　　布偶裝的手部設計非常便於活動真是太好了，雖然原本是為了方便服務客人，但我卻因此而可以直接彈琴。
　　噹……噔噹啷…噔噹啷……
　　我試著將師傅的琴音拉往正軌，但她卻完全不管我的引導，自顧自地彈奏，師傅為什麼就是不懂？這邊這個地方應該要更圓滑一點，不要像山頂、山谷般高低來回亂竄，啊，這邊要慢一點，不要這麼快迸出，啊啊啊！師傅！認真地聽我的聲音啊啊啊啊！
　　……噔。
　　合奏終於結束，我感覺自己好像坐了九遍的雲霄飛車般，心跳不止。
　　「哇。」
　　當店裡響起了掌聲，我這才回過神來──
　　欸？我到底做了什麼？
　　「熊熊！」「熊熊！」
　　那兩個雙胞胎恣意的抱著我的身體，不停的用臉頰磨蹭。
　　雖然我對過程不太滿意，但從結果看來，客人們似乎挺開心的。

　　「我今天才知道你會彈琴。」
　　師傅一邊擦拭盤子，冷淡的說。
　　「嗯，我有學，一直都有在補習……的樣子。」
　　「彈得很好。」
　　「……師傅也彈得很好。」
　　「比起製作甜點，你似乎更喜歡彈奏鋼琴。」
　　「才沒有這回事。」
　　「若非如此，都已經下班了，為何你還穿著制服，坐在鋼琴前？」
　　「那是因為……」
　　老實說，剛剛那場四手聯彈的合奏我很開心，唯一的遺憾就是──
　　雖然現場非常熱烈的掌聲，但我並沒有因此收集到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笑容，就跟我預想的一樣，我……沒有音樂方面的才華，所以無法感動人心，不過我一點也不意外，因為這是很久以前就已經明白的事。
　　「喜歡彈琴，把時間花在鋼琴上不是很好？我不懂，你到底為什麼要分心改當甜點師？」
　　「因為我…我想從別人那裡得到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笑容。」
　　「你的話真是意義不明。」師傅無表情的看著我，說：「要那種東西做什麼？」
　　優越感。
　　師傅心裡現在一定存有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吧。
　　說師傅她『也』彈得很好，其實是我的自尊心作祟，我只是不想承認師傅她彈得比我更好罷了，她的演奏能夠帶動人心，這場演奏會的結果反而是我被她牽著走，師傅她只是沒有當作指標的手錶而已，不然她一定會知道她收集了今天在場所有客人的幸福笑容。
　　「反正我現在沒有選擇鋼琴的權利！師傅不僅是做甜點的天才，也是彈鋼琴的天才，不管做什麼都比我來的優秀，知道我什麼都比不上妳，妳應該覺得很得意、很幸福吧？既然這樣，至少給我妳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笑容！妳快笑啊！」
　　「……」
　　師傅將手中的盤子放下。
　　「那你自己的幸福呢？」
　　師傅來到我的身旁，將手指擺到琴鍵上，「鋼琴不是用來摸的，如果想彈，就彈。」
　　鋼琴輕聲傳出星星變奏曲，星星變奏曲是一首輕快與愉悅的曲子，師傅卻彈奏的十分緩慢與溫柔。
　　「只有自己感覺到幸福，甜點師的工作才能保有熱情的長久持續下去。你做出的成品似乎刻意壓抑甜點本身應有的甜味，如同你給人的感覺──太過拘束了，你不必如此侷限自己，高興的時候就大笑，難過的時候就大哭，鬱悶的時候就表現出憂愁，生氣的時候就發怒，盡情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人生不就是如此而已嗎？所以不要輕易地放棄任何自己喜愛的事物。」
　　星星變奏曲在她高低起伏、忽快忽慢、亂七八糟的變奏下結束了。
　　「雖然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但非常認真這點依舊沒有改變，我喜歡認真的人，歡迎回來，阿柚。」
　　師傅她笑了，一改冷漠的神情，她輕輕的笑著。
　　噠噠。
　　我的手錶雖然悄悄的更新了期限，卻還是被我發現了。
　　師傅展現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笑容，但我卻沒有因此而感到不幸，相反的，我的心情，就跟初次嚐到師傅做給我的甜點一樣，此刻我又確信了一件事──
　　在他人得到幸福的同時，自己並不會因而變得不幸。
　　師傅她不管做什麼，都能讓人打從心底的感到幸福，原來她還是個讓人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天才。
　　「但你都失憶了，『初次見面』的招呼會不會更合適？」師傅沒有遲疑太久，她對我伸出手：「即使像是變了一個人，從現在開始認識也不遲，初次見面，我姓柏，柏思依。」
　　柏思依？
　　柏思？
　　不就是boss的諧音嗎？雖然這個英文單字也有老闆的意思，但我現在有點理解冬橙他們選擇叫她老大的原因。就算其他人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笑容都被她搶走了也無可厚非，因為無論如何我都比不上她。
　　雖然比不上她，但我可以跟隨她的腳步。

　　「我是曲冬柚，從今天開始，我也想叫妳老大，請多指教，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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