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造物主之后》五十减一

63、忠告

　　“——你也在害怕我成为你。”路西菲尔道。

　　它往后退了两步，冷静地打量着镜中的堕天使，面上浮现出同时混杂了怜悯与厌恶两者情绪的奇异神情，这种神情才在镜中生灵面上出现过，这使得光镜两边的生灵看上去前所未有地相似起来——除了那不同的发色瞳色，它们如今看起来就像完全是一个存在了。

　　——而准确来说，它们本来也就是一个存在。

　　路西菲尔想，这念头像一根线将对面那个存在与自己连接起来，当它忽然意识到并接受这个事实后，镜中那个生灵表象下所有潜藏心绪几乎都立刻被自己读懂。

　　因为它与它的爱恨都是相通的，所有的执着亦都相同，烦恼和快乐、忧愁和恐惧、所珍惜喜爱和痛苦悲伤、过去种种同时存在着光镜对面两颗心中，我烦恼的它也曾烦恼，我恐惧的它也曾恐惧——它如今也仍然在恐惧。

　　“你害怕我成为你。”路西菲尔又重复了一遍，目光锐利又寒冷，像刀剑在剥开伪装，又像冰棱能映出真相：“因为你也也接受不了现在这样的自己——你选择离开神，又痛恨做了这个选择的自己；你背叛了神，又希望还能有万一的可能出现在我身上；你选择投身到黑暗里去，却还在期望光明。”

　　堕天使面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用同样冷漠的目光回望着路西菲尔，耳边却还能听到那个熟悉而厌恶的声音平静从容、不肯止休、非要撕扯开一切伪装不可。

　　“你表现地越快意放肆心里就越空虚痛苦，你越厌恶的就越怀念，越不屑的就越渴望，越痛恨的就越执着——因为你还怀揣着期望。”

　　“所以你此时站在这里，拐弯抹角不肯直言，一直暗示我会变成你又不肯真正让我知道你究竟在在意什么，因为你也在害怕——你已经走出这一步了，可你却还是难以接受。”

　　路西菲尔道，重又上前来，探究地直直望向堕天使眼底，所有长篇大论终结于一句疑问：“所以，为什么？”

　　堕天使面上神情随着路西菲尔的话语慢慢平静下来，它静静地看着镜中，知道这个曾经的自己问的是什么：它不是在问自己在意的、离开的那个理由，而是问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

　　而它也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呢？

　　清楚真相带来的痛苦和失意难道会超过失去祂吗？留在天堂产生的绝望会多过沉沦地狱吗？一个意味不同的注视就真的会重要到用所得到的一切去换？

　　如果我在地狱与天堂都同样不得心安，为什么不选择留在祂身边的那个结局？我为什么非要让自己落到现在这样一个可笑可怜可悲的地步？我为什么要在走到今天这样地步的时候还要期望过去能有一丝不同的可能？我为什么当时不能忍下去？

　　“因为我忍不下去。”

　　堕天使道，它移开眼去望向顶方，似乎在怀念又或是回想，但极目处一片昏暗，地狱本来就不见光芒。

　　它却不肯移开视线，像是目光落处真能穿透这层叠土石看到什么一样，神色和语气都平淡，重复道：“我忍不下去了，这么多年——百年千年，万年万万年，这么长时间，我一直在忍，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在意，一切总会变好起来。”

　　“可我眼睛能看到祂在我身前，每一天每一面我看到祂，希望和绝望都反复在拉扯；我脑海能清晰回想起所有从前快乐的时候，而所有快乐都非要和失落无望一起袭来；我的心一直在跳动，它跳一次，我就痛苦一次——而往后时光还那么长。”

　　“我还要陪祂度过那么长时光，日复日，年复年，到岁月尽头。”

　　“路西菲尔，”堕天使隔着光镜看向它，神情奇异，难辨笑哭：“你能想象么？有一天我会因为想到这样的未来，而感到绝望。”

　　“我忍不下去了，我总要做个选择，我做了这个选择。这就是为什么。”

　　路西菲尔表情一片空白地回望它。

　　堕天使知道它会是这样的表情——这个大天使要怎样才能想象、才能体会自己的感受呢？

　　它自出生以来的短短天堂岁月里，被纵容被顺从被万众追捧，生命里充斥着长久的快乐无忧和无关紧要的一点点烦恼。它如此骄傲着自己过往所得种种，能想象到有朝一日会为这些不安惶惑吗？它视天堂为责任和家园，能想象到往后将其看做牢笼的时候吗？它如此珍惜并喜爱着和造物主相处的每一秒时光，能想象到将来有一日视它们为刀剑毒药苦痛来源吗？

　　它当然不能，不亲身体会，谁能真切知它过往种种挣扎绝望？

　　——而眼前镜中这个天使，终有一日也要走向我曾走过的那些荆棘烈火里左右挣扎却不得出口的过去。

　　堕天使这样想着，看向镜中那个尚光明的、未被苦痛折磨过的自己，怜悯的神情与愉快的微笑同时出现在面上，它能清晰感受到此刻焚烧着心口的火焰，这火焰由许多种微妙甚至截然相反的情绪组成，即憎恨又怀念，即怜悯又妒忌，即鄙夷又羡慕。

　　是的，它即担忧、害怕甚至恐惧这个天使变成自己，又期待、渴望甚至迫不及待看它有朝一日成为自己。

　　这不矛盾，这很正常。从堕天以后，这个黑暗生灵的心便时刻被这样截然不同的念头拉扯左右着，它能在善意与恶意的心念来回低语中自如微笑，前一秒对镜中表情空白的过去心生怜惜，下一秒又在想：你我本是一体，我经历过的，你当然也要经历。

　　——可我又多么希望我能一直做那个被光辉和欢乐长久围绕着的路西菲尔啊。

　　“路西菲尔啊，路西菲尔。”它念了又念这个名字，像在数自己过往生命中收集的珍宝，面上似哭又在笑，它感到有一种冥冥中的、发自本心的冲动让它张开口。
　　“你不想成为我，你不想离开祂，那好啊，我成全你，我给你忠告。”

　　——我在警告你，我在引诱你。
　　“你不要靠近祂，你不要在意祂，你不要把祂对你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特殊都记在心里，你不要把目光长久地投向祂，你不要让心神再三地缠绕祂，你要学会保持距离，从身体到心灵。”

　　——我为你指引光明的坦途，我让你看向黑暗的末路。
　　“你去学米迦勒、学加百列、学天堂所有天使或是世上一切众生，学它们如何看待、如何对待神灵，学它们尊敬、恭谨、谦卑、自知，你要像对待父对待主一样侍奉祂。勿骄矜自满，勿轻狂放纵，勿逾越规矩，勿揣测神灵。”

　　——我喂你断绝生命的毒药，我拉你出无望疯狂的深渊。
　　“你不要想去做祂众生中唯一那个，你去做祂眼中的众生。”

　　堕天使往后一点，舒展开身形靠在座上，面带微笑，看着镜中那个光辉灿烂的曾经，想着如今这个被遗弃在漆黑地底的自己，语出真诚。

　　“做得到，你是祂掌心珍宝；做不到，你是祂脚下尘埃。”
　　——而我当然知道你做不到。

　　——所以往后种种，痛苦不甘、绝望疯癫，你将经历的一切又一切，你会知道都是你自找的。
　　路西菲尔，我是多么地怀念又痛恨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