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你想要什么 ...
-
神灵说的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而话落之后，祂闭上眼，难辨心绪地长呼吸一下。
已经几千年了？
朝夕相伴这么长的时日，祂确实从来不曾想过，竟然还会发生如今这一幕。
怎么说呢？有点恼火，有点挫败，又有点心寒。
祂看着眼前的这个天使，现在记忆中从前每一此会面或交谈中眼角眉梢的端倪都在此刻汇合起来了，在祂眼前像电光火石般闪过，成为一种明悟与佐证，而此刻神灵用双眼注视它，用意识感受着它，在念头转动的同时，一种隐晦波动的恐惧从彼处传递过来，这恐惧正对着祂。
路西菲尔在恐惧祂。
心头像有巨石压下，又或者火焰在烧，神灵深吸口气，头脑沸腾一样，祂不想细想下去，也不想再去谈这个，偏开视线起身想要走，才反应过来的路西菲尔忽然一手拉住了祂。
“您怎么会这样想？”路西菲尔看上去比祂还要激动，道：“我怎么会怕这个？您怎么会觉得我会怕这个？！”
神灵低眼看它。
这个天使神色震惊里犹带怒色，握住祂的手却攥的紧紧的：“五千三百年一十二年——”它咬了下牙，强行把语气缓和些：“这么多年了，我最清楚不过您对我的偏爱，我当然不会担心您会像对它们那样对我......”
最清楚不过，所以不会吗？
“你不担心，那你在害怕什么？”神灵反握住它手，平静问道。
路西菲尔神色一僵，话卡住了。
“我、”它仓促回想一下自己方才的心绪，摇头道：“我并没有害怕，我只是......”
只是什么，它也想不出来了。
神灵静静看着它，过了半天，偏转开视线。
“路西菲尔。你不必担忧，我并没有怪你。”神灵平静道，语气加重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怪你。”
“可是我明明——”
急切的辩解戛然而止，因为神灵已经不想听它说下去，更不想开口，祂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它的心口。
有那么一瞬，时间似乎都随这只手凝固了。
然后路西菲尔本能地随祂动作往自己心口望去，下一秒，一种极深沉的、仿佛潜藏在心灵最深处的恐惧如黑暗浪潮般被那只手牵引出来，浮在它心灵最浅显可感之处。
这恐惧未知却深刻，像浪潮拍击一浪拥簇一浪永无止境，像阴影如骨附蛆挥之不去，像高山下落轰然压下无力反抗，它的心脏如被重击，重重挣动了一下。
路西菲尔下意识后退避开祂手，艰难地喘口气，面上几乎顷刻间便呈现出一种几近扭曲的苦痛神色，却兀自带着茫然地看向神灵，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神？
它在这短短一瞬间就已经无余力再开口，这声下意识的疑问来自心灵，而神灵从另一种视角接受到了这声带着求助意味的心声，祂的心似乎也跟着种种一跳，面上如镜面一样平静的神色立刻破裂开来，显出一点难言神色。
不心疼吗？
眼前这个大天使被心上潮涌般的情绪逼到呼吸艰难，这痛苦与狼狈恐怕是它从出生到如今从未经历过的，而祂宠爱这个生灵这么多年，如珍宝一样对它，何曾舍得让它受这种罪？
可这难道会是我的错？！
神灵闭一下眼，祂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但对祂来说仍清晰如昨日的记忆里，那时祂也感受过同样的恐惧，但那理应来自很久以后，来自那个已经被祂抹消了出现一切可能的生灵，而祂绝不曾想到，这种情绪会在眼前这个尚且与祂亲密无间的路西菲尔身上看到。
这一点恐惧，就像一根线一样，串联起那个久远时光后扭曲疯狂的灵魂与眼前尚光明美好的这个。祂非要此刻被这恐惧的情绪点醒才能意识到并且正视、它们本是时光长河中一条延伸的线的不同节点，它曾经喜爱祂，它将来恐惧祂，原来并不割裂。
——而如今已不是将来，而是就在眼前了。
可是为什么？！那个背叛之后遭我厌弃甚或无视的生灵的恐惧对我无话可说无关紧要，为什么你也会如此？！
我何处委屈过你？我何时怠慢过你？我甚至从不曾拒绝过你！
为什么？为什么？！
路西菲尔啊。神灵闭眼去看过去与将来，多年前初生时的懵懂纯澈与经年后的黑暗憎恨两双眼交叠在祂眼前，而祂去倾听，它们心声竟然相似到惊人，前后敲在祂心间。
‘难道我不是唯一的那个？’
‘我与它们从来相同。’
原来是这样——就是这个答案？或者应该说，还是这个答案？
一切的线索从最初时候便埋在那里，等着拾起。神灵几乎想要笑。
你究竟是有多骄傲啊？路西。神灵看着路西菲尔，想：你如此执着于万物中最特殊的地位到甚至会因此生出恐惧，而过往我对你、我给你的种种，原来你亦从未觉满足。
我身旁最近、眼中最重的地位你不满足，这世上万物仰望的光之化身、天堂的掌管者你也不满足，若这些都不够，那你还想要什么？
你还想要些什么呢？路西。
袍袖中垂下的手轻轻一覆压，那汹涌在心灵层面的恐惧之潮如实物一般被强行压下覆灭，心中倏忽一空，路西菲尔忽然惊醒，眼中剩下几丝尚未反应过来的惊悸残留。
“神？”它下意识惊呼一口气。
神灵歪头看它，目光中有种奇异的味道，语气倒十分温和：“缓过来了？感觉如何？”
路西菲尔眼睫飞快垂下，僵着一张脸，没有回答。
神灵并不在意，只是道：“如今你知道了，这就是你内心里潜藏的恐惧。”
路西菲尔站在那里，方才种种感受记忆犹新，连反驳都无从开口，站了半天，只觉得唇舌发木，心中升起不知何处来的恐慌，强自道：“可我确实不知道在恐惧什么——我确实不曾对您有何不满。”
你不知道——是呀，你如今连自己心里在恐惧什么都不知道，居然糊涂成这样啊路西。神灵想到这里，居然唇角上翘一下，道：“你不知道，我倒是知道的，”祂迎着路西菲尔倏而抬起的目光，静静问：“你想听吗？”
祂口吻十分温和，看起来情绪已然平复，但路西菲尔却比方才还觉得恐慌，它现在岂止唇舌发木，简直浑身都发木，不仅木，还生寒，而神灵并不催它，只安静等待着。
半天，路西菲尔微不可见地点一点头。
“——我还是无法接受。”它咬牙道：“我完全不觉得自己何时会对您生出恐惧。”
“我也无法接受，但确实如此。”神灵道，神情刻意地缓和一些算是安抚：“其实没有你想的那样的不堪，路西，你只是在恐惧我将你与众生一同看待，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路西菲尔错愕地睁大眼看祂，心中紧绷的情绪在得到神灵点头的瞬间一松，一口气呼出，居然有种重活过来的错觉。
下一刻它简直要哭笑不得：“就是这个原因？我居然会担心这个担心到生出那么多恐惧？神，您一定不是在哄我吧？”
神灵看着它立刻放松鲜活的模样，歪头想：它似乎比我还要不在意这个理由？
“路西，”于是祂提醒：“我想你放松地太早了，你确实会因为这个选择离开我。”
路西菲尔面上的笑容微微一收，想了一下，肃容道：“可我觉得这样的将来不可能发生——您未来会像对其他造物那样对我吗？我不相信。”
顿了顿，它又补充道：“而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因此想要离开您。”
“你不会吗？”
“我当然不会。”路西菲尔坚定道。
那我所看见的、且是重复看见的那一幕又是因为什么呢？神灵想，心中平静，祂对路西菲尔的话真假并不在意，因为祂清楚，这件事的决定权其实一直只在自己手中。
那就无所谓了——其实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本来就并不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样想想之前的脾气倒是很可笑了，祂今日究竟在愤怒、在不满、在恼怒些什么？庸人自扰？
神灵想着，忽然觉得有些索然，不自觉叹了口气。
祂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心中恍有所失，但又分明什么都未曾失去，于是只是对着路西菲尔点点头，道：“那就好。”
路西菲尔这次才是彻底地松口气，还没等它想要再说点什么，神灵已经随意地开口道：“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啊？”路西菲尔茫然。
“你想要我眼中最独一无二的待遇，而我过去给你的那些你并不满足，路西。”神灵平静道：“这是你未来选择离开时最执着的原因——所以我来问问你，除去过去那些，你还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从来如此，将来亦是——所以，不要再让我失望了啊，路西。
路西菲尔呆了三秒，慢慢反应过来，唇开又合，半天才道：“可是我如今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这话它说出来自己都有些怀疑，但神灵注视着它，发现它内心确实如此，祂沉思一下，明白了：“如今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
这问题算不上难办，再去详细地查看一遍就是。神灵想着，将目光偏转投向时间流动的河流里，去向那个往后的大天使寻求答案，而在眼前景物清晰的几乎同时，醒悟过来的路西菲尔唤了祂一声：“神！”
“怎么？”祂移开视线。
路西菲尔目光飞快看祂一眼，又垂下眼，维持着平常的声色：“此事可否交于我来？”
神灵奇怪地往它面上扫过，指出：“——可你并不想看到未来的那个你。”更况且，查看心声这种事当然是自己来做最方便。
“但它毕竟是存在的。”路西菲尔道，看出神灵面上不在意的神情，进一步说明：“我不希望它有可能成为您和我之间的隔阂，所以我总要亲眼去见、亲口去问问它——问它为何要如此。”
“就算您亲口告知我，我仍然无法相信，自己会因为失去您眼中特殊地位这种事情选择离开您。”
最后它上前一步，像过去许多年里常做的那样，牵起祂衣袖眼神求恳：“求您了，否则我即便过了今日也无法安心。”
这清澈而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其中闪动着祂所熟悉的信赖与期待，神灵被这样一瞬不瞬地直视着，心突然如过去那般柔软了一瞬。
这一瞬心软后，祂像是顷刻间便遗忘了从刚才至今的种种不愉快，被遗留下的习惯拉扯回到了从前对路西菲尔各种纵容的心态里，不用路西菲尔再开口，已经开始自己给自己找说服的理由。
和它置什么气呢？祂问自己：这样脆弱而又美丽的一个生灵，而它这样喜爱你、在意你，你还要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介怀、继而让它失望吗？
当然不会，它是祂最喜欢的那一个，祂怎么舍得呢？
神灵于是边这样想着，边将停滞在眼前的景象拉扯开俱现出来，祂将这景象化作一面光镜投在路西菲尔面前，然后看着大天使释然而隐带紧张的神情微笑。
不用害怕，也不用担心那么多啊，路西。祂在心中想：这件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重要，就算真的带来什么不好的后果，我会负责让一切回归正常的。
你只要开心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你想要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