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溪湖之春·勿念》桑代克的猫饿了

4、第三章

　　三、龚王开府三子醉新居，帝心藏卷余师解其意

　　1.
　　泰安三年匆匆转身，泰安四年迎面而来。
　　今年，贾凡终究还是要走上那条与父辈相差无几的朝臣路。
　　熬资历，向上爬，无非烂俗的沽名钓誉，争权夺利。
　　二十岁的贾凡放眼望去，满满都是他六十岁的影子。
　　而十七岁的蔡程昱放眼望去，连自己十八岁的样子都看不清。
　　他也算是蜜罐子里被护着长大的。香车华服、荣宠尊位，周围都是笑脸人。在这里，他和大泰的其他皇子好像没什么不同。
　　他时常会有一瞬瞬间恍惚，忘记了自己的家其实不在这里。

　　初八恢复上朝，蔡程昱和龚子棋的假期也结束了。早朝、上课，一切渐渐重回正轨。
　　龚子棋长他一岁，到了在宫外开府的年纪。圣上的旨意去年便传了下去，早早在皇城里挑了一圈，给他指了座地段绝佳的府邸。
　　大兴翻修半年多，如今府内亭台假山，园林马场，一应俱全；雕梁画栋，檐角飞扬，沉稳雅致，华美大气。处处都是皇子能用的最高制式。
　　几天后就是钦天监推算的吉日，御赐的东西一批批流水似的往龚王府里运。一切都有身边管事来管，有条不紊。

　　2.
　　“佳佳！”
　　散朝，朝廷大员们三三两两往外走，新任吏部尚书王凯拱手辞别同僚，快步走向马佳，遥遥喊了他一声。
　　王凯转过年刚继任吏部尚书。
　　虽有圣上提拔青年官员为朝换血之意，但而立之年便官至六部尚书之一，必然不会是才不配位之人。如今炙手可热，风头正盛。可谓前途无量。
　　王家与马家有些渊源，论起来，王凯算是马佳的表兄。素日里颇为亲近。马佳叫他一声凯哥，王凯也对他多有照拂。
　　两人并肩走下白玉石阶，王凯给马佳带来了今年圣上可能会出兵党项的消息。
　　“到兵马肥，变必起矣。”
　　马佳诧异，心下一动。
　　此次出兵，是建功立业，重振马家的好机会。
　　自马老太爷故去后，马家威势渐衰，全凭圣上对马老爷子的顾念才得以立足世家大族圈子。孙家女入宫后颇为争气，使孙家趁势而上，取马家而代之。
　　马佳垂眸沉吟。“可，如今孙家深得圣上信任，必然不会让机会落到旁人手里。”
　　王凯点点头，左右扫了一眼，低声道：“所谓事在人为嘛。孙家得势后张狂的不得了，除了明面上的，这几年私底下腌臜事怕是也不少。你用心查查，不愁抓不到把柄。届时，哥哥可助你一臂之力，咱参他一本。”
　　马佳眉毛一扬，眨眨眼，略一思索，微微蹙眉：“可圣上向来护着孙家，之前几次弹劾都被压了下去。”
　　王凯儒雅一笑：“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白纸黑字认证物证摆到朝堂上，圣上也难护。就算圣上执意偏袒，悠悠众口下孙家也捞不到带兵的机会了。”王凯笑眯眯的眼里掩映着睿智的精光。“而且，孙家的事，圣上未必不知道。”
　　马佳在犹豫。
　　老爷子故去的太早，很多事还来不及教他。世家朝臣倾轧，马佳多少知道一些，却还从未亲自做过。
　　但，要争这个带兵机会的话，孙家就不得不除。

　　两人作别，王凯稳步走进上书房为皇子们授课。
　　“上次的课业不知各位殿下完成得如何……”
　　“各位殿下读过《战国策》后可有何疑惑……”
　　“《触龙说赵太后》这篇，太后爱子之心坚又切，看似是个棘手的死局，但触龙极有辩才，就从太后爱子之心入手，切中靶心。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此为辩……”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此言望各位殿下牢记于心……”
　　……
　　蔡程昱有些心不在焉，拈着毛笔在纸上画圈圈，先生之言也左耳进右耳出，眼神总往旁边的空位上飘。
　　那是龚子棋的位置。这几天他都没来。以后也不会来了。
　　明日便是龚子棋开府的日子，他为他高兴，也有些怅然若失。
　　龚子棋这一走，宫里好像骤然清冷了。

　　开府宴上，许是酒太醇厚，蔡程昱没喝两口，脸就粉了。眯着眼睛发呆。
　　明年他会不会也开府？他一个质子，能和大泰名正言顺的皇子们一样开府吗？他还能会云蒙吗？难道……他一辈子都要在这里了？
　　毕竟在这里长大，也不是没有感情，但年岁渐长他渐渐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是质子。哪怕盛宠再隆，也是外人。
　　以前他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有无数双眼睛时刻虎视眈眈，更何况他快成年了。
　　一个小孩受宠没什么。人们也总是宽待，准确说是轻视小孩子。但成年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以后他要怎么活？
　　今年云蒙来朝会是谁来呢？会带他走吗？
　　繁杂的思绪如柳絮塞满了他的脑袋，烦闷得很。
　　马佳一拍他的肩膀在旁边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
　　月光皎洁，蔡程昱半眯着眼睛沉默的望着他。
　　马佳咧嘴一笑，搂住他的肩膀使劲儿捏了捏：“没事儿，有哥呢。”
　　他没由来的一阵安心。低头咧嘴想笑，又抽了抽鼻子，有点想哭。
　　是啊，没关系的，他可以！况且，还有佳哥，还有子棋。
　　兄弟们都在呢，什么都不算事儿！
　　他不好意思，仰头饮尽杯中酒掩饰尴尬。喝急了，呛得直咳嗽，这下连脖子都红了。
　　马佳一边笑他一边轻轻给他顺气：“诶你慢点儿喝啊，你瞅瞅你。”
　　他赌气似的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这什么酒！劲头太大了吧！”

　　龚子棋忙着跟来宾们应酬。
　　虽然他不喜欢，但身为皇子的教养让他最起码面子功夫做得不错。
　　母妃日日耳提面命：朝臣世家、贵族子弟，不喜欢可以不结交，但切勿得罪。
　　在权贵遍地走的京城，过于桀骜不驯、自视清高是活不下去的。任你是皇家猛虎，也架不住群狼偷袭。
　　他倒是不怕小人，他是嫌麻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也渐渐散了。龚子棋喝得嗨了，搂着同样醉醺醺的蔡程昱和马佳就要留他们住。
　　“马佳！我……跟你说！以前我俩啊，没少住你家，今儿我开府第一天，你必须！住我这！”
　　龚子棋搂着马佳的肩膀大手一挥，豪气得很。“我家就是你家！随便住！别见外！”回身吩咐侍从：“去马府通报一声，说马佳在我这留宿了。”随即左手搂着马佳，右手搂着蔡程昱往自己房间走。
　　“走！咱们今晚同榻！”
　　蔡程昱的贴身内侍见惯了自家主子宫外留宿，自动自觉跟在三人后面。
　　蔡程昱瞥了眼马佳，红彤彤的脸上浮现出迷惑，含含糊糊的说：“佳哥，你今儿喝的少啊，耍心眼儿了吧你。”
　　“谁喝的少？！”马佳也醉了，浑身发热，扯松了衣领，绕道蔡程昱身边怼了他一拳，“蔡程昱你少诬陷我！”
　　蔡程昱梗着脖子：“那你怎么都不醉呢？今儿的酒可够劲儿，可容易醉啦。”
　　龚子棋跟马佳一左一右扶着走路都费劲儿的蔡程昱，在旁边附和：“这倒是！今儿的酒可是宫里的。”
　　马佳斜眼瞄着蔡程昱红彤彤的脖子，笑笑没说话。
　　哪是酒易醉人，是你欲醉啊。

　　3.
　　蔡程昱下学后，被龚子棋差人请到了府上。没一会，马佳也到了。龚子棋靠在椅子上，冲裱在墙上的画扬了扬手：“就是这个，请你们来帮我看看，父皇无缘无故赏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蔡程昱和马佳一左一右凑近，一个叉腰一个背手，仔细端详丹青。
　　“这是……两只鸟在打架？”蔡程昱歪头盯着画上小鸟抓着大鸟的脖子。
　　“海青击鷎图？”①
　　听马佳清楚说出画作的名字，蔡程昱惊讶的扭头：“你咋知道？！”
　　马佳指着画卷右下角：“这不写着呢？”
　　……好吧。
　　蔡程昱仔细动脑联想，企图猜测这幅画的含义：“嗯……小鸟能打得过大鸟，是让你小心谨慎？你就是那个大鸟，皇爷爷是想说，不要轻视没你厉害的人？”
　　“嗯……”龚子棋摸着下巴盯着画若有所思点点头。
　　马佳刚想说什么，被匆匆赶来的下人打断：“少爷您在这啊，尚书府来人请您，王尚书。”
　　龚子棋更马佳对视一眼，摆摆手示意他随意。望着他的背影，他垂眸，若有所思。

　　那副画真正的意思还是龚子棋在余笛那得到的。
　　自从开府，他便不再去上书房了。教过他的先生中，他只跟余笛走得近。因为他不像那些老学究一样摆架子。儒雅随和，亦师亦友，私下里也没什么皇子朝臣的距离感。
　　他去余府拜访请教，闲谈中余笛突然顺嘴问了一句：“听说圣上赏了你一幅画？”
　　龚子棋点完了头才猛然反应过来。诧异的看着余笛：“老师您是怎么……”
　　“我是怎么知道的？”余笛低头好似颇为腼腆的笑了笑，“害，哪有不透风的墙。”
　　龚子棋被余笛竟然在皇宫有眼线惊到了。
　　“不是圣上。是你府里。”余笛有意点他，“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墙自己都透风。”
　　那次谈话后，龚子棋回府便着手清理王府上下。
　　而那副画，他也在余笛的启发下知道了答案。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②
　　父皇是警告他要慎言。
　　开府，便是成年了。“我家就是你家”这种话不能像小时候一样随便张口了。

　　*：
　　①：《海青击鷎图》，明。
　　②：《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