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桃花债流水客 ...
-
少年走后半个时辰左右,十三方出门上马朝城北的衙门而去,下了马,敲了敲掉漆的鼓,两个捕快懒洋洋的出来,带着十三方进了大堂,县尉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一边听十三方一板一眼的汇报,一边笨拙的磕着瓜子。等到十三方汇报完毕,老头若有所思的继续嗑瓜子,磕完瓜子之后,拍了拍掉在身上的果壳,叹了口气,发话:“几个骆驼客被杀了,也算不成什么大事,富贵险中求,这都是命!罢了罢了,既然在你客栈发生的,你就负责埋了吧!”
十三方皱眉,“大人不再查查?”
一个捕快面有不愉,“大人都说了是命了,耳朵聋了是吗?回去好好把人埋了!净给人找事!”
县尉抬了抬眉,刻意压低了声音,:“放肆!大吼大叫的成什么体统,县长劳累多日,还在休息,你们几个叫什么叫!”
十三方听罢,向县尉拜了三拜,递给捕快一包钱,捕快满意的收下,县尉斜撇了一眼,咳了一声,捕快忙将钱交了上去,县尉挥了挥手,十三方退出了县衙,长叹一口气,这事就算过去了。
出了县衙,夕阳铺成金,十三方上了马,掉头走到墙角拐弯处,却见几支桃花从县衙破墙上探出,十三方忽的想起,梅娘也是最爱桃花,经常怨自己叫了梅,清清苦苦不似桃花这般艳丽热闹,便躯马向前,摘了几枝,却见一个俏丽的女孩从树上冒出头来,大喊:“有贼有贼,叔父叔父,快来捉贼呀!”十三方行走江湖多年,却被一个女孩叫慌了神,忙掉转马头,单手策马,轻轻的跑起来,娇弱的桃花不胜风力,飘散在夕光中。
十三方小跑出一段路程后,慢慢停住了马,多数桃花半开半残,十三方下了马,护着花走了回去。
水红娟早就在门口等着了,却见十三方牵着马走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束残了的桃花,本来万般的焦虑忧心和怨怪都吞进了肚子里,一手抱过了花,一边喊着包子,为十三方盛肉下面。
包子在厨房里应了一声,水红娟已为十三方沏好茶,十三方一杯茶下肚,对水红娟说:“要不我们,给客栈门口种几株桃树吧,春天来了,看着也热闹!”
水红娟按捺住心中的诧异,问道:“事情解决的怎么样了?”
“解决了!”
“这么快?没为难你吗?会派仵作下来验尸吗?”水红娟接二连三发问。
“不会,县令没露面,县丞说让我们安葬了就行!”
水红娟一阵嘲讽,“说到底,还是昏官好,比贪官强!”说完自己都乐起来,扑哧哧的笑个不停。
包子端着暗红色的传菜盘上来,一碗香椿大排面,一碟野葱炒鸡蛋,一盘配了蘸水的卤牛肉,一小壶高粱酒,整整齐齐放在桌子上。
十三方端过面,往里面添醋,就着几枚白如玉的大蒜,呼呼的望嘴里吸面,水红娟看得也有些眼馋,喊包子再做一碗少肉多香椿,宽汤的面,不消一会儿,包子端上来两碗面,一碗递给水红娟,一碗自己吃起来,水红娟打了一下包子的筷子,徉怒道:“下午吃了八个羊肉包子,现在又饿了?”
包子讪讪地准备放下碗,十三方停了筷子,“包子,别管你水姐,放心吃!”
包子嘿嘿一笑,“谢谢十三哥!”
三个人正吃着晚饭,又有客人来了,包子忙跑上去拦住客人:“对不起,客官,我们客栈最近重新修整,出了我们这个门,往西走三条街,再往北拐个弯,走个三百来米,有另一个客栈,比我们这个还大些,见谅!”
那客人抬头看了一眼客栈的招牌,随便客栈,几个粗粝的大字在昏暗的天光下冰冷生硬,却是十三方的手笔,客人也够和气,说了声算了,便踱步上马而去。包子看着那人走了,关上了门上了锁,十三方和水红娟面已经吃完了,正在商量明天埋了哪两具尸体,以及那个重伤的胡商的问题,包子站在一旁,听十三方分配。
那胡商依旧未醒,不单是春药的缘故,水红娟今日又给他灌了当地农民土制的麻药,十三方听罢顿觉的这也不失是个办法,但总不能一直拿麻药喂着,十三方回房间拿了从长安带过来的金疮药,临走前吩咐包子:“夜深人静之时,把那两个死了的胡商衣服文书扒了,拿牛板车拉出去,埋在城外乱葬岗里。等这个胡商醒过来就说官服拉走了随便埋得。”包子应了,从后堂出去套车去了,十三方从床底下抽出一个木制的盒子,拿着金疮药去了胡商的房间,却见胡商的房间早已干干净净,带着股皂角和茉莉香,十三方坐在胡商床边,解开胡商脚腕的纱布,将干了的血迹轻轻的清理干净,将金疮药洒在血肉上,再用纱布包裹起来。水红娟坐在烛火下,等着十三方温柔的将这一切做完之时,已经打起盹了。十三方收拾好了箱子,将水红娟抱起,轻轻的下了楼,将水红娟放在床上,包子已经收拾好了在后门等着,两人便赶着牛车去了郊外乱葬岗。
等到水红娟醒来,天已大亮,十三方躺在床边,睡得整整齐齐。水红娟蹑手蹑脚的爬出来,穿了鞋,打了水在厨房里忙活,煎药做饭温酒一个不落,等到包子手忙脚乱的醒来,水红娟已经满满当当做好了一桌早餐,包子有些不好意思坐在桌前,水红娟已经吃完了,揣起一个篮子准备去集市,叮嘱包子吃完了去喂喂马,便扭着腰肢上了街。
白光下坠,十三方被一阵爆竹声吵醒,起来一看,水红娟正端着火盆上楼,十三方出了大门,街头各色人来人往,骆驼、驴、马夹杂其中,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包子正在扫垃圾,头也不抬的交代:“水姐给你把饭温在灶头,十三哥你自己去吃吧!”
十三方“哦”了一声,转身进了大堂,随后,一个风尘满面穿着翠衫的小姑娘跟在十三方后面进来了,十三方进了酒柜转身问姑娘需要什么,小姑娘扑通一下跪在十三方面前,凄楚的喊了声“爹”,震得刚从楼上往下走的水红娟一个没稳住摔在了楼梯上。
水红娟不由得怒从心起,却生生的压抑住自己,静坐在楼梯上连动也不动,整个人像着了火一般。而十三方却是镇定,开口:“小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翠绿色的小姑娘嫩生生悲切切的嗓音一开,宛若山间呜咽的泉流,“我怎么会认错呢?您叫方无憾吧,我阿娘给我看过您的画像,我才一路找过来的。”说罢,便从怀里掏出一副画像,却是十三方少年模样,比起当下只少了些许皱纹,看着稚嫩些。
十三方脸终于裂了,一些山崩地裂的迹象在他脸上拓开,那些压抑在深处的悲喜都有了具象的表情,梅娘,是梅娘,他的梅娘,梅娘的画工,他最清楚不过。十三方扶起面前的小姑娘,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扎着飒爽的马尾,额前的碎发贴在嫩白的额头,弯月眉杏仁眼,脸颊因为激动和悲戚略微泛红,一言一语,仿佛豆蔻的梅娘又在他面前。十三方不由自主的半弯下腰,扶起小姑娘,给她擦干眼泪。
“你怎么会来这儿,你娘呢?你怎么来的?”十三方那种从骨头里冒出来的温柔让瘫坐的水红娟感觉自己一点点被挖空,被捏碎,被挫骨扬灰。
“我爹爹死了,我娘被太子少保李苛抓了,忠爷爷护着我一路过来的,但是,忠爷爷在死了,被沙盗杀了,他死的太惨了,爹,你一定要救救我娘,忠爷爷说,您是我亲爹,您是大好人,您跟我去救娘吧,好不好!”
“你说你娘被关了起来,你爹怎么又会死,武家虽说家势日下,但毕竟势力交盘根错,怎么会?”十三方不可置信,又惊又忧。
“方爹爹,我娘常说,长安城里,那家朱门能锦绣百年,何况新皇又厌弃武家,武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仍旧难以自保,方爹爹,我娘经常记挂着,能有朝一日塞外牧羊,看沙海夕照。我知晓我身世之时,也是万般不信,爹爹待我那般好,可我养于闺门,年幼力薄,不能为父报仇,救我母亲,可母亲既然送我过来找您,也是信您,希望方爹爹救我母亲,女儿拜上!”小姑娘悲愤激昂,郑重地对着十三方三拜。
十三方忙扶起她,扶她坐下,给她倒水喝。水红娟不知什么时候,也静静的坐在大堂的长木桌旁,面沉如水,全然没有平日风风火火的样子,不一会儿,包子端来了几碟小菜和白粥,见着冷峻沉默的十三方,冻着一张脸的水红娟,悲痛又期待的小姑娘,几个人将空气都要冻结了,包子鼓起勇气,开了口:“水姐方才让我给这小姑娘做点饭!”说罢,利索的将盘子往桌子上一放,为小姑娘布好饭,一溜烟小跑进了厨房。
十三方才回过神,感激的看了一眼水红娟,水红娟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转身进了房间。
十三方推了推饭:“吃吧,你这一路过来,肯定也没好好吃过饭!”
小姑娘坚决的拒绝了,“方爹爹!你不答应我我就不吃饭!”
十三方黯然,“你不用求我,我自然是要去的。吃饭吧,吃完了好好休息!”转身便进了房间,却见水红娟正在给他收拾东西,十三方半跪在床边,趴在床底翻出一个古朴的剑盒,拽出一把长剑,简单的挥舞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插回剑柄里,拿粗布一层一层包好,捆在了身上,水红娟大惊:“你今晚就要走吗?那小姑娘说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十三哥,你多考虑一下!”
“怎么会有假,那副画像,是梅娘亲手画的,只有她,给我画像时候永远不忘给我脖子上点颗痣,落款书法临的是王羲之,比王羲之又秀美柔润,不是她还能是谁?”
酸楚如潮涌来,水红娟差点失态,自知留不住他,不管是真是假,长安他都去定了,牵扯到梅娘,他就方寸大乱,阵脚全无。有人千里迢迢送这小姑娘来给他通风报信,自然有更大的局等着他,这点十三方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他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有多重要,起码在她心里很重要。
水红娟的眼泪涌了上来,又被生生逼了回去,她的骄傲只能让她的眼泪到此截至了,虽然她也很恨她的骄傲,但到头来,她也只剩下骄傲。收整完十三方的衣物,水红娟又开始收整自己的包裹,十三方看着她在摇曳的烛火下忙忙碌碌,像一片柔软的花瓣,自觉心理亏了她,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又恢复一贯的沉默。
水红娟收拾完毕,将一个黑色的包裹递给十三方,自己抄了一个暗红的包裹,十三方忙阻止她,“你不能去,这一路,风险太大了!”
水红娟咯咯一笑,“十三哥,你想多了,我这功夫,跟你差太远了,我还没傻到给你拖后腿,你看你反正都要去,带着我也是顺路的事儿,我就是想去长安逛一逛,你看,我都好久没去过长安了,这季节,长安牡丹都开了吧!”
十三方半信半疑:“真的?”
水红娟重重点头,举指发誓。
两人出了房间,包子和小姑娘都坐在大厅上,十三方出来那一刻,小姑娘放下手中的碗,定定地看着他,十三方走了过来,看着她那张颇像梅娘的脸庞,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却被小姑娘避开了,十三方放下手,搓了搓衣角,喊包子过来,认真的叮嘱他:“我和你水姐姐要出去一趟,你好好照顾妹妹,在我们回来之前就不要开门做生意了,那个养伤的骆驼客照例每天给他喂的药里加上息眠草,直到他伤好上七分把他留下的行李银钱给他赶他走,如果他闹事就让他去问官府,钱你水姐姐放在我们房间柜子里了,钥匙在灯罩里,有事找铁匠胡。”
包子犹豫了一下,方才轻轻点了头。十三方跨步出门,水红娟紧随其后,十三方和水红娟刚走,小姑娘就后脚赶上,十三方扭头转身:“你去了帮不上任何忙,我还得担心你的安危,万一你出了事,以后怎么见你娘!”
小姑娘犹豫再三,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十三方方才放心,刚走出两步,又转过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睁着圆圆的眼睛不说话,十三方叹了口气,扭头踏出门槛,却听见脆生生的一声:“我叫武忆方,你记住了!”
十三方的马蹄声轻快地消失在了夜里,包子关好大门,领着武忆方进了十三方的房间,给她铺好床熄了灯,自己回自己房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