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小药罐

4、美狄亚的一生

　　我走进这个女人的房子，这里布满了潮湿的气息，墙上爬满了蛇一样的藤蔓。从外观上看这是一栋再普通不过的现代两层别墅，装潢却充满了暗□□的色彩。厨房天花板上的绳子吊着一口大锅，液体咕嘟咕嘟地冒泡，锅下火烧得正旺。我背后的女人，有一双在黑暗里也不熄灭的金色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依然闪耀着光彩。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我：“饿了吗？”

　　“嗯……”

　　“我去煮饭，你第一次来我家，我给你准备了很好吃的东西。”我不问，她也绝口不提这怪异的装修风格，“要煮很久哦。”

　　“好。”

　　她允许我在别墅里随意走动。我沿着楼梯上到二层，灯光依然摇曳着，什么也看不清楚。仿佛受到某种指引似的，我走到了她的卧室。床头摆着一卷羊皮纸，有碗口那么粗，打开它，古老的文字映入眼帘，而我竟然能够读懂。

　　羊皮纸上的字体华丽而清晰，凭直觉，我想这也许是她的手迹。

　　「这些天的经历，令人难以置信。
　　七天前我在城外一个隐秘的树林里遇见了他。他明明衣着普通毫不起眼，却以伟大的女神的名义，要我帮他夺取毒龙看管的宝物。按说我不该答应，因为这无异于背叛我的整个国家。

　　可是被他漆黑而纯真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温暖的、无法描述的情感。只要他愿意给我拥抱、亲吻和爱抚，我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小到为他备饭奉茶，大到为他背叛一切、双手沾满血腥。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已经让我成为他的俘虏。

　　我用魔水暂时弄瞎了毒龙的眼睛，好让我的爱人取走宝物。事已至此，我在自己的国家已经留不下去了。我求他带我走，他欣然答应。他说他也对我一见钟情，愿意和我结为连理，于是我们用最简单的礼仪交换了彼此的一生。

　　纸包不住火，父王和王兄很快派舰队追上了我们。舰船上的炮筒一触即发，王兄向我伸出手，说只要我愿意悔改愿意回去，家永远是我的家，亲人永远愿意接纳我。但家只不过是个生我养我的给养容器，怎么可以与一生的爱人相比？

　　我握住了王兄的手，从怀里掏出防身的短刀，刺入了他的心脏。王兄的尸体落入海中，很快就被冲走了。

　　爱人从背后抱住我，狠狠地亲吻了我，作为奖励。我想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现在我们乘船前往他的故国，他说他想做那个国家的王。当然了，他要什么我都会给他。」

　　「这个国家的王族无比愚蠢。

　　我给那些小公主们表演返老还童的魔法，她们就真的信了，帮我把她们亲爱的父王切成几块倒进锅里。

　　那不过是个普通的油锅，肢体只会被烫熟。

　　我的爱人不费吹灰之力地登上了王位。称王的第一天晚上，我和他度过了这辈子最美好的夜晚。他的体温、他柔软的皮肤、他的沉醉和爱意，我都尽收眼底。

　　只是当我缠着他，对他撒娇的时候，他却萎靡不振，尽力躲着我。

　　为什么呢？明明昨晚还那么爱我，第二天就像个陌生人一样了。

　　我想不通。」

　　「快乐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人民都在声讨我们，将我们拉下王位，这个地方也容不下我们了。

　　我怀孕了，孩子是双胞胎，已经有两个多月。我们畏惧人民的反抗和恐吓，连夜逃亡，颠簸的马车让我不断地呕吐。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之后，他对我越来越冷漠，连我们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能让他多看我一眼。

　　他不爱我了，突然就不爱我了。」

　　「我的孩子们在春寒料峭中出世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孩子眼睛小小的，好像睁不开。

　　我们在一个破旧的茅草屋里避难，这里的村民对我们的罪行一无所知，只当我们是普通的夫妻，于是我的两个孩子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这些天他常常披着一件巨大的兽皮出门，总是到很晚才回来。我不知道他去干了些什么，生产时的阵痛大大消耗了我的魔力，现在我连水晶球都无法使用。

　　冰雪消融之际，我的身体不再那么虚弱了。某天清晨，他以为我没醒，蹑手蹑脚地离开。我捱不住好奇心，将水晶球上的尘土拂去，然后凝聚我好不容易恢复的魔力。我看到他走过山川、峡谷，走过凝结着早霜的草地，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整顿好那件兽皮，像是在扮演一只真正的野兽。

　　等了许久，一个女人从岩石的另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亲昵地牵手、拥抱、亲吻，说了许多我再也不想听到的甜言蜜语。

　　那个女人我认识，是某个小国的公主，我曾经也有过她的纯真。他倒是会耍小聪明，万一被公主身边的人发现，他还可以假扮野兽逃走。

　　我不敢大声喊叫哭泣，怕吵醒熟睡的孩子。

　　我为他争来英雄的名声、至高的王权，我的手为他沾染污秽血腥，我的身体为他备受折磨，他却一点也不感激！我为了他丑恶的、贪婪的欲望身败名裂，现在他却要背叛我！

　　他竟敢背叛我，我要他和那个女人生不如死，在剧痛中跪下来求我的饶恕。」

　　「魔力恢复得太慢了，慢到我的仇恨已经快发酵成疯狂。

　　也许我中了爱神的箭变得盲目了，才没有发现——这个我爱了几年的英雄，其实是因为我，才称得上是英雄。他不过是一个抑制不住欲望的普通人，爱和厌倦都来去匆匆。他享受我的照顾和付出，心安理得地将我当做避风港，其实不过是在透过爱情吸食我的生命。

　　世间的丈夫大概都是如此，他们吃着美味的饭菜躺在干净的床上休息，却心安理得地厌恶妻子因操持家务而磨出厚茧的双手、因琐事缠身而越来越暴躁的脾气。

　　他想将我剥皮拆骨吃个干净，直到我痛苦得只剩褶皱的皮囊和枯朽的骨架，他就可以指责我没有魅力，去和新欢走入另一段生活。

　　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我复仇了。

　　他终于直说要抛弃我，娶他的新欢。

　　我在那个女人的嫁衣里撒上了剧毒的鳞粉。她在张牙舞爪的丑态中死去了。

　　我亲吻了他，然后吸走了他的生命力。他在我面前渐渐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我放了一面铜镜在他面前，供他欣赏自己，然后转身走了。

　　两个孩子对此一无所知。

　　带走他们，只会让他们带着“魔女的后代”的耻辱，在唾弃中度过一生。

　　算了吧。

　　复仇了，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从他那里夺过来的生命力，让我重新像少女一样精神焕发。」

　　「我伪装成一个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少女，在异国谋生。

　　生活依然可以回归平静和充实，但是爱这种美好的事物所带来的伤害，是永远抹消不掉的。

　　普通的人，被彻底伤害、背叛的时候，其实已经老到没有资格去谈报复，或者实力不够、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伤害自己的人逍遥自在，或者逃离这一切选择忘记，那都是悲哀的。他们的人生被毁了，但他们为了不让人生更糟糕，只能割除那段记忆，献出那段被污染的生命作为伤人者的养料 。所以他们发明了一种淡然的处世态度，好让痛苦的灵魂还能得到表面的安宁以便度过晚年。

　　而我不同，那两个人夺走我的爱情，我就有足够的实力夺走他们的爱情、青春、生命，并且以此再获得一辈子的长度。他的灵魂在我的肠胃中一天天被消化着，这本该是一种美妙的体验，可惜，我已经不爱他了。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结论是，我应当去寻找更多的养料。」

　　「我很快就捕获了一个猎物。

　　这个国家的王是一个喜好风流的人，当他『巡游』到我所在的城市，经过我居住的街道，我只使出了一点点魅惑术，他的目光就无法从我身上移开了。经过了虚伪的嘘寒问暖、欲擒故纵之后，他按捺不住，要我做他的王后。

　　王后的地位可以让我不为生计发愁，也可以给我机会，让我在他的情绪最难以自制的时候吸走他对我的爱情。
　　我心中从来没有他的地位，他的触碰和抚摸，既不让我感到恶心也不让我感到愉快。

　　爱情和婚姻就该是这样，心安理得地享受对方的爱，用来填补自己的空白时间。

　　我怎么到现在才明白呢？」

　　「连一件值得记叙的事情也没有，真是无聊的生活。
　　不过我又怀孕了，孩子的心脏在我身体里跳动。我胡思乱想起来，想起被我丢在村庄里的两个孩子，也许正在某个地方做苦工。如果他们能和我在一起，就会少辛苦一些。

　　算了，我又为什么要为另外两个人的生命负责。即使我的生命是无限的，也只有我自己能挥霍。别人想拿走一分一毫，都是不可能的。

　　只要还有青春，就会有人继续爱我；只要有人爱我，我就可以吸走他的灵魂，重获青春。反正他们爱的 ，不过是自己还没有衰老、依然有权利享用我的青春的错觉。」

　　读到这里，我发觉门外那双金色的眼眸正注视着我。她眉眼弯弯的，笑得很好看。

　　“过来吃饭啦。”

　　“好，稍等。”

　　我知道我的眼中充满了爱情，这份爱情正是她所需要的养料。我愿意用爱情浇灌她纤弱的躯体和深邃的眼眸，直到我变成一具干枯的尸体，而她永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