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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五感 ...

  •   这座城市里某家医院的某间病房,住着一个刚刚从险境中脱离生命危险的少女。谁也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包括她自己。

      少女的病开始于稀松平常、风和日丽的一天,那天她忽然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然后就被送去了医院。手术后她醒来,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的墙壁。她发现,自己看不见了、听不到了、闻不了气味,尝不出任何食物的味道,摸不到任何东西。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动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出声求救。

      她被关在只有一人的黑暗里,却既不恐慌也不感到孤寂,仿佛情绪也随着感觉一并失去了。

      少女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已经死亡,大脑意识却坚持认为躯体还活着。她在黑暗中躺了很久,直到光线忽然冲破黑暗,将她紧紧包裹住。空无一人的病房里,有一个无名人士在她床头放了一张纸条:“听说你被意外剥夺了五感,我送了你一双猫的眼睛,这样即使在漫长的夜晚,你也不会觉得孤独。戴着它们,去体会这世界的美好吧。”

      少女无法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动弹,但眼睛却看得到,这双手缓缓抬起,捏起面前的字条。反面还有几行字:“一直往南走,你会路过很多地方,你遇到的人有能够恢复感觉的方法。”

      她起身看向镜子:她的五官,还像之前那样好好地摆在脸上。她的两片嘴唇,也能像从前那样翕动,做出常人说话时的口型。声带也能照常振动,但因为失去听觉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惊动了门外的护士。

      求生的本能和字条上的提示,让她难以接受护士们让她继续卧床休息的要求,在某个夜晚,少女逃出了病房,直奔城南郊外。

      南郊区是一片被雾气笼罩的世界,墨蓝色的天幕被云层遮蔽,只有远处几盏灯浮现在少女的视野中,幻觉般地,在云雾中渐渐清晰起来。她走进那些灯,见到了一个只有几幢平房的小村落,仔细看去,每家每户的楼顶上都飘着袅袅炊烟。这么晚了,大家怎么都在做饭?少女敲了其中一家的门,一个慈祥的老妇人面带笑容,握着铲子招呼她吃饭。

      “孩子,饿了吧?”

      她读懂了对方的唇语,点了点头,想自己逃出来之前也没吃过晚饭,虽然感觉不到饥饿,也尝不到美味,但吃点东西总没坏处。

      “谢谢婆婆。”

      老妇人端上来一桌子的家常菜,鱼、羊、牛、虾、蟹,豆腐、茄子、白菜、苦瓜、蘑菇。可是这里只有一个人住,少女不明白为什么桌上要做这么多菜,于是问道:“婆婆,这么多菜……这里还有其他人吃饭吗?”

      老妇人笑道,“我们这里呀,家家户户每天都要做五顿饭,顿顿都要好吃、量大,谁想吃别人家的饭,只要敲个门就可以进来。我做的菜大家都爱吃,所以就多做了点。”

      老妇人背对着少女,少女以为对方没有说话,就继续发呆。

      不过话音刚落,真的又有一个敲门的人。老妇人给少女盛了汤就去开门,这次是隔壁的小伙子,要来拿几只虾吃,老妇人欣然同意。陆陆续续这样过了好久,这顿饭被村里的人打扫得一滴汤都不剩。少女无法控制食量,更别谈胃口,装模作样吃了几口,就说自己饱了。

      少女对饭菜的冷淡态度,让老妇人颇为惊讶,自己做的菜唯独不受这个人的欢迎,这让她倍感挫败。等所有人走之后,老妇人问她:“孩子,菜不好吃吗?看你没吃饱,我再去给你做。”

      她没注意到对方在说话,依然默不作声。

      老妇人慌了,絮絮叨叨地问道:“不想吃吗?我做得不好吗?村里的人都说好,我才做了那么多菜来,你怎么就不爱吃呢……孩子,别不说话啊。我这辈子也就只有做饭的手艺好了,没人不夸我的,你别……别这样对我呀。”

      少女的余光这才扫到惊慌失措的老妇人,对方的嘴动得太快,她根本看不清,只好问道:“婆婆怎么了?”

      “孩子你到底吃饱了没有?菜好吃吗?好吃不好吃,你说啊,啊?”

      “其实……”

      “怎么样?”

      “我,尝不到味道,我的舌头坏了,医生也治不好。”

      “哎呀,这好办!”

      老妇人又点起了灶台,将火扇到最旺,从菜篮子里翻出类似内脏却不像内脏的食材,在锅里煮了半天。少女眼见炊烟又袅袅升起,等待着。

      既不抱希望,也不焦灼,就只是像等待睡意那样等待一道或许能让自己重获新生的菜。少女在柔和的灯光中呆愣愣地看着眼前正忙碌的老妇人,毫无情绪波澜。

      “好了,吃吧。”老妇人颇有几分骄傲的意思,“这是偏方,拿水煮牛舌头,只要吃了,舌头上的什么病都能好。”

      少女依然没有去读老妇人的唇语,但她还是吃了,只吃了两口,舌根就传来一股尖锐的苦涩味。一口一口吃下去,苦味遍布了整个口腔,敲打着她的味蕾。

      “怎么样?”

      “苦,好苦。”

      “那就对了!”

      “好苦,好苦啊……”

      “来来来,我给你喝点水。”

      井水独有的清凉和甘甜洗去了牛舌的苦味,少女表达了感激,在老妇人这里借宿了一晚,第二天便带着老妇人给的一篮子饭菜,继续朝南走了。

      她昨晚的说话声忽大忽小,有一部分其实让全村的人都听见了,只是老妇人耳背,才没有介意。

      村里的人议论纷纷,说起了老妇人年轻时的故事。几十年前她身为妻子凭借厨艺征服了丈夫,十几年前丈夫和年轻情人远走高飞。村里人还说,别看昨天来的那个小女孩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 ,嫁了人还不是做饭的命。

      总之这就是个将饭菜视为生命中头等大事的村庄,这些村民关起门来窃窃私语,少女自然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再朝南走,似乎到了另一个城市。这里的女人都浓妆艳抹,而街道上几乎见不着一个男人。穿着病号服就逃出来的少女,显得有些穷酸。阳光越来越强,少女眯起自己那双猫眼,感觉很不适应。于是她找到公园里的一处树荫,坐下来,打开老妇人给的菜篮,一口一口地进食。

      吃到一半,她忽然发现面前有个人在手舞足蹈地对她说些什么,想必自己已经错过了对方一大段话。她抬起头仔细读,越看越困惑。

      “……美丽的小姐,就像刚才说的,我已经深深地被你吸引。你抬起头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是那么迷人。你的那双眼睛……哦!像一只难以驯化的小猫……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

      青年在少女身边坐下来继续他的演说,既已不知道对方接下来在说什么,少女更是无动于衷。

      为了避免自己感受不到的胃被撑坏,她吃得很少。青年见她眼里完全没有自己,决定使出一招他自以为的秘技。他拽着少女的手,将她拉出公园。

      “你是谁?你干什么?”即使被强行拉走,少女依然无动于衷。但周围的人听到,都纷纷朝这边投向好奇而惊恐的目光,只是没一人上前阻拦那个青年。

      “声音太过洪亮可不是淑女所为。但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这么爱你,即使你的声音嘶哑如牛马我也甘愿。”

      青年背对着少女,一路自说自话。最终他们在一家香水店铺里停了下来,青年问少女:“美丽的小姐,你想要哪一款香水?”

      “你说什么?”她刚刚转头看向青年。

      “你想要哪一款香水?”

      即使整家店铺混杂在一起的香气已经窜进了青年的鼻子,让他喘不过气来,少女也还是一副淡淡然的态度,这让他更加为她着迷。

      “那个吧,反正我也闻不到气味。”

      “嗯?”

      青年顺着她指的方向正准备买单,听到后半句就停下了动作。

      “多么遗憾的事!小姐竟然无法享受香水的美妙,那我就不能坐视不管。”

      青年向店铺老板悄悄说了几句话,老板转身去货仓。两人等了半天,老板才拿出一小瓶液体,包装精致,看上去里面的液体只有十几滴。青年买了单,当场开了香水瓶,涂抹到少女的鼻翼上。霎时间少女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店铺混杂的香水味窜进了她的鼻腔。

      “好刺的气味……”

      “这是麝鹿的体香。”

      “是吗,谢谢。”

      她道了谢,却没表现出太多感激。

      “等一下,小姐,我爱你,请你一定……”

      “爱?我不爱你。”

      青年死死拽住她的手,呼喊道:“可是我为你治好了病,该是你补偿我的时候了!”

      既没有触压觉,就无法正确地集中力气,少女毫无防备地又被拖进了一个色调昏暗的宾馆。青年早已卸下伪装的面具,带着邪恶的笑扒开少女的衣服,却在少女的身体展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瞳孔骤缩,拔腿就跑。

      “怪物啊!!!”

      少女拉上外衣拉链,有点疑惑,心想:他怕我什么呢?但始终想不出答案,所以拿起菜篮出门,继续向南走了。

      再朝南边是一个小镇,整个镇上笼罩着肃穆的气氛,从挂在每家每户门边的黑纱就可以看出。街上的每个人都身着黑袍,眼尖的人很快瞄到了一身白色病号服的少女,念咒语一样地呼喊了一句,大家就一拥而上将少女捉到了教堂。

      神父整张脸上沟壑纵横,深陷的眼睛凝视着少女:“不被神喜爱的女儿啊,你可知自己犯下了什么罪过?”

      少女不答,猫眼在昏暗的教堂里闪烁着绿光。

      “不愿忏悔的罪人,将要接受神的责罚。”

      教堂中的人一齐站了起来,斥责少女没有在主神受难日身着黑袍。牧师高声唱起了诅咒之歌,台下的民众都捂上耳朵,防止被高亢的歌声振碎耳膜。

      少女既没有捂上耳朵,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的迹象。

      神父一个手势,牧师们停止了歌唱。

      “她没有被天罚所击倒,她是被神眷顾的女儿!说吧,孩子,你来自哪里,有什么苦衷,竟然不在伟大的主上受难之日穿上悼念的黑袍?”

      她总算反应过来神父在询问她,开口便说:“我失去听觉了,什么也听不见。”

      “哦,可怜的孩子。”神父走上前去,抚摸着少女的发丝,“跟我过来,神体谅你的悲剧,原谅你的无知,并愿意救助你,因为你是神眷顾的女儿。”

      神父带着少女进入教堂后的小屋,他在少女耳朵里吹了些粉末,千万种声音,包括门外的嘈杂和谩骂,一齐在她耳朵里振动起来。

      “这是狼的哀鸣。”

      “狼?”少女终于不用读唇语,而是直接地听到了神父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威严。

      “狼被杀之前流下的第一滴血,做成粉末撒在神像前,是上好的供奉。”

      神父为少女找来一件黑袍,但少女无意留在教堂,等出了这个镇子,就将黑袍扔在了路上。

      猫的眼睛,来自无名者的善意馈赠。
      牛的舌头,来自老妇生怕无人赞许的恐慌。
      鹿的体香,来自青年动机不纯的谎言。
      狼的哀鸣,来自神父的愚昧。

      能让我恢复触觉的,又会是怎样的东西呢?“好奇”和“期待”在少女心中滋长。

      少女走在路上,忽然昏了过去。

      医院过了一天才报警寻找她,警察一路向南赶,最终赶上了少女,用电击棒击昏了她。

      少女再次在医院的病房醒来,却在醒来的一瞬间感受到了剧痛,和胸口一阵空洞、不安的压迫感。是的,电击棒恢复了她的触压觉,也将她视而不见的、血淋淋的事实带了回来。

      “我的心……我的心……把我的心还我!好疼!好疼!好疼啊!”

      护士们都挤了过来,冷眼看着她大声嚎叫,却没有人上来帮忙。

      “我的心……我的心脏,难怪我走了那么多路都没有感觉!我的心被偷走了,被挖走了!谁偷的!你们还我!还我啊!”

      血流满了洁白的床单,少女的胸口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窟窿。

      “为什么……谁干的……为什么这些血不带我走?为什么这么多血还不能把我带走?好痛……好痛啊……好痛啊……流了这么多血……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能让我走?”
      医生将被匕首捅过数刀,早已残缺不堪的心脏塞回了少女体内。

      少女望着医生,不再嚎叫。她脸色苍白,安静地说道:“谢谢……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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