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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玉簟凉}·小谢·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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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山庄的时候已经是两日后的黄昏时分,暮色低垂,天边一层血红色的彩光。师父照旧的站在山庄门外接我,她的眼睛里隐隐有着血丝。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她在山庄门口从清晨站到了黄昏。
我的左手和左肩因了那柄软剑的关系伤了筋脉,左臂不得动弹,更不要说练剑。师父让我好好养伤,庄里的事情一切有她,让我不必理会。我确实需要好好养伤,不止是手上的,还有心上的。
养伤的几个月中,我常常从梦中惊醒,梦里梦外全是爹爹和西索的身影,爹爹佝偻着身子哭喊我的样子,还有西索一动不动看着我的样子。原本我以为我已经将他们全都忘了,连同曾经的生活一起。可谁知,当我再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我才赫然发觉,留在心里的伤疤,又怎么能放得下呢。
我知道,我对他们已然无爱无恨,我只是深深的眷恋着过去的快乐,过去的幸福,过去的毫无忧虑。
山庄里的海棠花开得繁盛。我的园子建在半山的地方,由窗子望出去,只看见山庄亭台楼阁之间点点嫣红,如繁星当空,衬得春色无比美艳。
我听到园外几个婢女嬉笑着说,后山的兰花开的正旺,只可惜少庄主不喜兰花,不然种到院子里,一定很美。
兰花,兰花。我若真的能够放下,那便不需要再逃避了罢?
我打开房门吩咐玉水,听说后山兰花开的正好,移几株到庄里来罢。玉水愣住,呆立了半晌跑去找师父。
那日的午后,我的院子里新种了一百株白兰。红色的海棠缀在白色的莲花瓣上,恍惚间我以为见到了那日浸血的兰花。
我在院里低低抚琴,是我曾经与西索合奏的调子。和着琴声,我轻轻的唱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兰花落,水榭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是我还在紫竹山庄时填上的词,当时西索说词句太过凄凉,不许我唱。是以这首曲子,是我第一次唱出来。琴声悠悠,绵延着将我带回了住在水榭的日子。这太过凄清的词,今日总算应景。我看着满园的春色,一遍一遍的弹着琴,只是此刻弹琴不同往日,没了箫声合奏,琴声铮铮然只余落寞。
我已不记得那天我究竟弹了多少遍,只知道待到夕阳已经西斜,院子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血红色的时候,一阵箫声从不远处传来,和着我的琴声开始吹奏那首曲子。
我心里一惊,手上夹着内力一扫琴弦,七根琴弦应声而断,原本紧绷的琴弦从右首断开,借力横扫着抽在我的左手上,顷刻就留下了七道血印。我一甩袖子寻声望去,只见西索一手握着玉箫,一手负在身后,足尖点在楼顶屋脊上,遥遥的望着我。
我敛去面上的怒色,旋着身子飘到他身前,挑眉看着他。
我当然看到了他深潭似的眼底的缱倦。这样的深情没有让我感到一丝的感动。我不是一个物品,要就拿来,不要就挥开,再想要的时候还要甘愿的回到他身边。
最重要的是,我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我。
以前的我认为他是我的唯一。现在的我只为了我自己活着。
我听到他叫我,小谢,小谢。宠溺的语气一如从前。可是,我们还能回去吗?我们谁都回不去了。既然如此,何必将过去的事搬出来,徒增感伤。
我讽笑着冷冷瞧着他,三公子,别来无恙。
他有一刻的失神,然后又问,肩伤如何?
我还是笑,三公子,擅闯玉隐山庄,你可知后果?
他看着我的眼睛,静静不语。终于还是怕了么?我心里暗暗叹气。可我知道,他不会怕,他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紫竹三公子,所有杀手中唯一可以与我齐名的三公子,他怎么会怕?暗暗的,我隐约觉得他还有后话要说。
果然,他沉默良久,终于启唇说道,七日之后,来紫竹山庄如何。我轻轻挑眉。他续道,我想看看究竟是听雪剑利,还是紫电剑锋。
我斜斜挑起唇角,凑近他道,那你洗干净脖子等着。说完转身飘然而下,抱着乌木琴回到房中。太阳完全落下山的时候,我看到他凌厉的身影,渐渐飞远。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
走进师父的房间的时候,她正站在窗边,眉头皱得前所未有的紧。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房间里弥漫着海棠花的味道,装饰的如玉一般,温润的让人安心。若非亲眼见过她的武功,我决不会将这个温婉的女人和玉面罗刹联系在一起。
我走近她,她轻抚我的头发,柔声的问我,非要如此不可么。
非要如此不可么?我也暗暗的问我自己。可是若不如此,我想我永远都不能放下我的过去。有些时候,遗忘比记起更难。那些曾经的日子,是那样确确实实发生在我的身上。当胸一剑的痛楚,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仿佛是刚刚发生一般。
我不知道梁玉是否至今还住在那个黄金雕成的屋子里面。这些年的出入江湖,我常常听到有关紫竹山庄的事。当然,不可避免的,有她。
有她。如今,人们再提起她时,已不再说她是梁问渠的女儿。他们说,三夫人。
起初,我每当听到这个称呼都会重重的一阵心悸。
他们说,三公子待这个新夫人犹胜当年待谢府的青雪。
他们说,三公子金屋藏娇的让她住在黄金雕成的屋子里。
他们说,三公子对她呵护备至。旁人不得靠近那个黄金屋子十丈之内。
我看着师父,看了很久很久。她的眉眼之间已经不再是当年那般的年轻,沉淀了浓浓的岁月痕迹。她抚在我脸旁的手掌,带着温热的气息,如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带给我平静的感觉。
其实,若非为着她,我并不愿提剑,更不愿杀人。每当那些人的血流到我的身上的时候,我都知道自己的罪孽又重了一分。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那本该是一双不识常务,终日拿着绣线的手。可是现在,纤细的手指因长期握剑已经暗暗生了薄薄的茧,细细的一层,附在我的手掌内。
我将脸埋在师父的肩窝上,贪婪的嗅着她身上安神的味道。我们就这样拥在一起站在窗前。初春的晚风吹到我的身上,带着凉意,寒彻我的皮肤。那一个夜晚,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却都失却了语言。
七日之约很快就到。师父仍旧站在山庄大门前送我上马。她微红着眼眶,执意要跟我一起去。我知道,她很害怕,如此一别就是再也不见。可是今晚的时间,只属于我和他。若我败了,只能说是天意使然。
我拉着师父的手,缓缓对她说,明天,是我二十六岁的生辰。我还是想吃你做的面,你在家里做好了等我回来。我一定回来。娘亲。说完,我拉紧马缰,绝尘而去。
师父,师父。三年了。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觉得只有这里才是我的家。叫你一声娘亲,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娘亲。你可认我?
西索仍旧是穿着一身的黑色衣衫,寥寥夜空之下,他负手而立的身影挺拔的气宇轩昂。我们在兰苑中比剑,这个院子竟然还仍旧开满了兰花。那夜,院子里除了我与他,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随从,他的和我的,全部站在院外。今夜的一切,都只应该有我和他,也只能有我和他。
紫电剑还是老样子,剑气流转,我暗暗赞叹,不愧是与听雪齐名的四大古剑。
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把握能够杀得了他。虽然以前的日子里我常常陪着他练武,对他的武功路数也知晓一些。可是毕竟,我从未和他交过手。而且,光是看紫电剑毫不逊于听雪的剑气,我就知道,今夜的比试的胜负,最少也是五五分的。
我缓缓拔剑出鞘,听雪的剑光立刻倾泻开来,映得夜幕宛若白昼。我剑尖点地,静静的看着他,他也静静的看着我。我们仿若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我知道,或许我们真的就只是陌生人。
西索的武功又长进了许多许多,经验也丰富了许多许多。我们两个一招一招的拆下去,出手都是狠辣,剑剑都刺向要害。我所料果然不错,转眼之间我们就已斗到了百招开外。
两柄古剑剑气滂沱,左右横扫,两旁的兰花花瓣悉数凋落。白色的花瓣,伴着剑气过后带起的风,在空中翩翩起舞。花瓣洁白,一片一片,宛若下雪一般。我不知道这个院子里究竟种着多少株白兰,只是,当我们拆到额角都渐渐泌汗的时候,那些花瓣已经在地上铺下了厚厚的一层。
兰花的香气从脚底升起,氤氲着我周围的空气。我站在兰苑里,忽然感觉回到了当初的日子。恍然之中,我仿佛听到了铮铮的琴声,和着悠悠的箫,向着四周扩散开来。
那调子婉转,一个女声清清唱着,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兰花落,水榭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那女声清冷,我不禁一怔,那是我的声音,不是梁玉。
不是梁玉?我抬头对上西索的眼眸。那双眸子仿若深潭,定定的瞅着我。呵……若是以前,我一定会笑他傻了罢?我看着他张开的双臂,笑着撞入他的怀抱之中。
随着紫电刺入我身体的声音,我听到了听雪应声落在了花瓣铺成的土地上。
模糊。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恍恍惚惚之间,回忆慢慢飘转,所有的往事一一出现在我眼前。有哭的,有笑的。可是这些画面,最终终止在了三年前湘妃谷中的那一幕。
那一幕,我永远都忘不了,但是现在,我却想把它忘了。西索,西索。这是我第二次满身是血的倒在你的臂弯中。我尽力的睁大眼睛,努力的想看你。我看到许许多多模糊的人影,在那里面,我甚至看到了师父。
呵……师父,娘亲。你终于还是不放心我,你终于还是跟来了。可是,徒儿让你失望了罢?师父,师父……你做的面,我怕是吃不到了。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无论爹爹或是西索为我准备了怎样的生辰宴,你总是会在夜深了的时候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然后含着笑看我吃完。师父,你不要哭……我喜欢看你笑着。你笑的时候,像一朵明艳的海棠。你总是对我笑的,即使我偷懒不练功的时候,你嗔怒的脸上,也依旧是对我笑的。
我从未见过我的娘亲。但我总觉得你像是我的娘亲一般。从未有人能够给我如此无私的爱。从未有人能对我如此好。师父……若有下辈子,让我做你的女儿可好?
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可是模糊之中,我仍然能清晰地看到你的眸子。西索。我看到你在焦急的说着什么,可是我的耳前一切寂静。西索,我看到你眼里的恐惧,我看到你的泪。为什么要哭呢?你是紫竹山庄的三公子。那个与我齐名的,让人闻风丧胆的三公子。
西索。我从未告诉过你,我是多么的爱你。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遇见你,你的声音犹有些稚嫩,可是言语之中却派头十足。我不是第一次被夸做美丽。但是直觉之中,我觉得从你口里说出来的就不一样。我喜欢听你说我美,别人说的我都不稀罕。
那个时候,我们天天策马出游。你带我走遍了城外的所有山峰,你带我见过了城外的所有河流。我喜欢站在你的身边,喜欢听你说话。无论你说的是什么,是你师父的责罚,还是你练武的趣事,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听。
你说我笑起来很美,我就喜欢笑给你看。你说我对你笑的时候,眼底都有闪闪的光芒。哦,你知道吗,我已经三年没有用眼睛笑过了。不,也许不是三年。你带回梁玉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笑过了。你的身边有了一个会对你用眼睛笑的女子,你还需要旁人的眼睛吗。
西索,西索,千言万语……千言万语,都道不尽我对你的眷恋。我本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愿意冷冷的看着这世上的一切。可是,你可知道,遇到你之后,我却愿意敛去这一切的锋芒。你想保护我到最好,可我仍然希望能够为你做更多。你不知道,六年来,我对你有多么的思念。哦,还有还有,我们的孩子。
你还不知道我们有过一个孩子罢。那一个孩子,若是男孩,一定像你一样俊朗如星。若是女孩,一定像我一样。不,不要像我。若是女孩,我要她一定不要习武。你知道吗,我还来不及对你说起这所有的一切,我就已经要离你远去。三年前的那个夜里,我死过一回了。我知道死的滋味是什么,死并不是那么的疼。西索,你懂吗,我不怕下地狱,我怕的是地狱里没有你。
没有你的日子,我每走一步都想是踩在千万根针上,刺痛的感觉让我心惊。你知道吗,六年来,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当初接受听雪剑。如若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我们的记忆是不是会更美好些?
那支曲子又出现在耳边,琴声清冷,箫声悠扬,凝成一曲凄廖的挽歌。和着那个调子,一个女声遥遥的,一遍一遍的唱着,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兰花落,水榭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兰花落,水榭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西索,你的眸子还是那么的清晰。即便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模糊,你的一双眼眸还是依旧清楚的定在我的眼前。西索,你在哭。
西索,看着你的眼睛,我忽然觉得看清楚了许多事。
西索,也许我们并不是错过,而是各自承受着太多。
西索,我们是这么痛苦的爱着,爱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晓得。
西索,这一刻,我终于明白。
那些曾经的记忆,我忘不掉。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西索,西索,西索……
月虹白日,楠木珍锦。
都不及,我见到你的瞬间。
灿烂,
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