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歌》黎小墨

7、{离人歌}·西索·壹

　　我在湘妃谷跪了三天三夜。不断的回忆我们之间的一切，小到每一个的微笑、每一次饮茶、每一次去湘妃谷。我将所有的一切都深深地记在心里，记在心里最深的地方。

　　我出谷的时候，看到了树林外一众单膝跪地的随侍。当我在谷中失去小谢的时候，他们始终忠诚的在谷外等我。我示意他们起身，他们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跪了三天三夜。

　　赵睿牵着我的马走上前来对我说，庄主，梁玉出谷时已被擒下，属下将她送回庄中安置。迟疑片刻又说，庄里飞鸽传书，夫人的贴身女婢紫衣知晓夫人离开的消息后说有话要跟庄主禀告。属下怕是有关夫人的去向，不敢妄动。是以只将她软禁在兰苑中，等庄主发落。

　　我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听他说完，强抑制住心里的疲惫吩咐说，全庄上下为夫人……披孝七天。然后我看到了所有人眼中的颤抖，赵睿的眼里甚至泛起了雾气。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敬爱小谢的人竟然这么多。

　　我还未到山庄的时候，小谢逝去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庄上下。山庄里的气氛凝重到无以复加。我推开兰苑的院门的时候，紫衣正跪在兰花从中低首垂泪。看到我的瞬间，她的眼里有浓浓的一层恨。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庄主，奴婢本以为，再也见不到您踏进兰苑了呢。

　　我没有忽略她嘴角挑起的一丝讽笑。这个婢女，自小谢住进兰苑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贴身随侍在小谢的身侧，连小谢那种冷冷的气韵都学到了五成。但我直觉的感觉她话中有话，我问她，你要说什么。

　　那天，紫衣说了很多话。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笑一边流泪，那个样子让我想起了三天前躺在我怀里的小谢。她也是如此这般的一边笑一边流眼泪。

　　那天我哭了。在紫衣断断续续的说到小谢打掉那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的时候，我哭了。这几天来，我哭的次数比我之前活的二十几年加在一起还要多。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是可以有这么多的眼泪的。紫衣低低的说着小谢的一切，那些我从来都不曾知晓过的一切。

　　从她的眼泪到她的梅花酿，从我们的孩子到她的师父，紫衣说了很多很多。当她最后说完小谢和她师父离开时的情景的时候，她轻轻地流着眼泪，良久良久，最终哑着声音问我，庄主，是不是你早就已经忘记了夫人？然后我听到了她难以压制的一声低低的闷哼。

　　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紫衣已经缓缓地倒在了汩汩的血泊中。胸口直直的插着一柄匕首，已经没到了手柄。

　　我亟亟转头喊人去叫医师，旁边小厮扶着紫衣软软坐起，我伸出手想要给她渡气续命。她却倏然抓住我的手腕，手上的血沾在我的衣袖上，模模糊糊的一片。然后她断断续续的对我说，庄主，庄主，夫人从未忘记过您，求你，求你……

　　求我，求我。她紧紧地抓着我，直直的盯着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手都是僵直的抓着我不曾放开。

　　我命人封了兰苑。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进入。那一夜，那些兰花尽数凋零了。我让人换上了满苑的新花。从此，兰苑的兰花都从未凋零过。

　　那是我曾经专门为小谢找到的兰花，那种花儿，每三年才会调一次。

　　见到苏良玉，不，是梁玉的时候，她一个人瑟缩在黄金屋子的角落里，看到我的瞬间，她突然跳起来，指着我开始大笑。

　　她笑的惨烈，笑的寥落，笑的眼泪流出来。我出手如电，一把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的武功在我的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如果小谢真的有着如江湖传说的那般的武功，那么梁玉又怎么可能杀得了她？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手上的力道没有一丝的缓和，手指慢慢的收紧。满腹怒气的看着她的洁白的脸庞在我的手中渐渐变得发青发紫。

　　她以为我会杀死她。可是，我不会。我忽然一甩衣袖放开她，她猛烈的咳嗽，倒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快速的喘着粗气。她对小谢的那当胸一剑，应该让小谢来了结。

　　我再也不想看她一眼，转身往外走着，头也不回的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呆在这屋子里吧。然后我吩咐赵睿，任何人不得近屋十丈。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踏进过金屋一步。后来，我听着江湖上的传言，他们说小谢染疾去世。后来变成小谢因我宠梁玉而郁郁而终。再后来，他们知道了黄金屋子的事，他们开始说，三公子将良玉纳作了新夫人，但是顾及小谢而没有举行什么仪式。

　　那些传言在之后的三年里，从一个样子变到另一个样子。我不知道小谢是否会听到这些故事，但是既然听雪常常的现身在世，那么，小谢应该把这些事情都收在了耳底。

　　那天，我从梁玉那里出来，走进我平日议事的厅堂里。赵睿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坐在檀木椅子上，喝着桌上的茶。那是今年新收的毛尖，但是不是小谢的味道。

　　我一边翻看着手里的帛书，一边沉沉叫了赵睿一声。他先是猛然惊醒般的应了一声，然后看到我沉默的样子，终于抑制不住，一撩衣襟跪在了地上。

　　我抬起头来看他，他的额角已经冷汗涔涔。我缓缓地问，何时知晓的？

　　他叩头三声才说，梁玉进庄的那天他就应夫人的吩咐去查了梁玉，三日后的夜里他就知晓了梁玉的身份。但是看我极宠着梁玉，终究就没有禀告给我，也没有告诉小谢。只说梁玉是一介歌女，身子清白。

　　小谢小谢。当她见到我带梁玉回来的时候，她竟然第一个想到了梁玉是否会对我不利。我不敢再想下去，只吩咐赵睿下去领三十个板子。

　　小谢走后，山庄里面的气氛凝重的让人透不过气来。明明庄里上下的大多数人都只在我与小谢新婚的夜里见过她一次，但他们却对她敬爱有加。

　　我站在兰苑的时候，曾经从小谢的窗前向下望去。那些庄里的下人，无论男女，无论身份高低，走过兰苑的时候都会留下轻轻的一声叹息。

　　甚至，每到小谢的忌日，兰苑的院门前都会摆满了层层叠叠的兰花，那些花把院门压得连我都几乎推不开。

　　可是他们对梁玉呢？即使在当年我极宠她的时候，他们也从来都没有给她过好脸色。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真的身在迷雾之中故而看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也许比我，更了解小谢一点。他们看的清清楚楚，所以他们知道，这一件事情上，错的对的，到底都是谁。

　　我没有试图去找小谢。也许我是为了恪守当初我与她师父定下的诺言。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海棠花一样的女人，我查过她，她的资料并不难查，甚至当我看到手里厚厚一叠资料的时候，我赫然发现原来我早就知道这一个人。

　　她的名字也叫玉，和梁玉一样，但是她胜出梁玉太多太多。江湖上的人称她为玉面修罗，她曾经在京城的凤栖台上以一朵海棠花的三片花瓣封了江南三侠的喉咙，然后将剩下的那朵残花斜插在鬓后，莞尔一笑。就此一夜成名。

　　我记得我与她当时在湘妃谷时见过的那一面，那一面的情形我依然印象深刻。即使我们在一起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可她身上的那种海棠花一样的气度，我永远忘不了。

　　我死死的压制着自己想见小谢的欲望，那种强烈的想法顶在我的喉咙上，让我常常忽然仰起头对着天空大声长啸。我想见她，但我却不能去见她。

　　玉隐山庄并不难找，那个庄园与紫竹一样，大而繁华。它依山而建，在小谢去那里之前，我就曾经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路过那里了。

　　那里离着山庄还很远就可以闻到一股浓烈的海棠香气，甜而不腻的香味，幽幽的从山庄里散出来。我骑马从山庄前的官道上快速跑过，远远可以看到山庄关着的大门，那大门很高，很有气势，镏金的花纹，镂雕的扶手，那个时候的我暗自冷笑。

　　可是现在，小谢也进了那个镂花镏金的大门里。

　　我不是没有想过去那里看看小谢，哪怕远远的看看她就好，最起码让我知道她一切都好。可是，当我想起当年我师父对付我们的残忍手段的时候，我很怕，如果我违背了我与玉娘定下的诺言，她会不会也同样的对待小谢。

　　我又想到她师父早年闯荡江湖时的凌厉手段，不禁把见她的想法扼杀在了脑海中。

　　小谢，无论如何，我只要你能够活着。

　　我原本以为，终我一生都不会再见到小谢了。然而，我去谢府的时候，竟然正好碰到她去杀李凭。

　　小谢的父亲请我去谢府，他说李凭四日前收到了一份信，信是匿名的，扬言要取李凭项上人头。

　　李凭虽人称江南公子，武功不称第一也可算得上第二。可他住在谢府，总不能在谢府中出了事。所以让我这几天常去谢府走动一下，一来我在那里，碍着紫竹山庄的面子，寻常人也不敢再动。二来他许久没有跟我一起喝酒了，趁此机会尝尝他的陈酿。

　　我欣然应允。

　　无论是小谢走前还是她离开之后，我与谢家老爷的关系都处得很好。我原以为世上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因有了新宠而忘了从小到大青梅竹马的小谢，可他不声不响的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包括我对小谢二十年如一日的爱。

　　三个晚上下来，一切都相安无事。李凭每日在府中饮酒作词，好不快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已经不足为虑的时候，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小谢出现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她出现在我眼前时的那个场景。那个时候，我们听到了一个女声的尖叫，那一瞬间，我的心脏骤然一紧。我手里的酒盅倏然一晃，酒液一下子洒满了我的衣襟，我挥开身边的赵睿，一个箭步就往后院冲去。

　　果然，当我从前堂赶到后院的时候，正看到小谢的听雪和李凭的软剑纠缠在一起。剑花纷飞，点点银光照亮了夜空下的花园。

　　我以前从未见过小谢持剑的样子，她的武功卓绝，我不得不赞一句，不愧是玉面修罗调教出的徒弟。

　　我无法形容她当时的美丽，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不是普通杀手穿的束衣，而是黑色的宽大的衣裙。那件裙裳在夜里的微风下轻轻飞舞，伴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纠缠着她长长乌黑的发丝，在午夜的天空下纷飞成舞。

　　我看到了那个舞姬倒在兰花丛里，鲜红的血染遍了周围的花朵。小谢和李凭一招一招的对开，我看得明白，小谢的武功高出李凭许多，但她似乎并不急着要他的命。她的唇边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白玉般的面庞在满园花朵的衬托下仿佛没有一丝的温度，冰凉的让人心惊。

　　我贪婪的捕捉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把她的身影深深的印刻在脑海里。她黑色的衣袖宽大的倾泻到了地面，随着她的剑气轻轻飘转。我听到守卫渐渐奔近的声音，等到小谢的爹爹那一声青雪喊出声来的时候我才晓得他也已经赶了过来，可我已经来不及阻止他出声。

　　这么多年下来，我当然知道在这种时刻这样的干扰对小谢意味着什么。果然，我看到她的身形一顿，李凭趁着她一愣的瞬间右手一个变招，软剑对着小谢的心脏刺下。

　　那一刻，我吓得面孔发白，甚至流出了冷汗。好在小谢的武功终究极高，反应奇速，身子一个闪开，那软剑的剑尖就擦着她的皮肤划到了左肩，顺着李凭送剑的力道刺进了左肩上。

　　从我的角度，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剑尖从她背上穿出的银光。然后，小谢突然做了一个让我倒吸一口冷气的动作。她突然伸手抓住了身前软剑的剑身。李凭以为小谢已经无力再有什么动作了，他抓着剑柄开始往外拉。

　　我甚至可以听到那柄软剑划过小谢的掌心的声音，血肉模糊的撕裂声，随着顺着小谢洁白的手臂流下来，滴在地上的血滴，一声一声的让所有人毛骨悚然。小谢挑着眉毛，冷笑的看着他，忽然右手手腕一翻，提起听雪对着李凭的脖颈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

　　她先把听雪唰的一声送回了剑鞘里，然后用左手抓住软剑的剑柄，把那柄剑从自己的肩膀上缓缓地拔了下来，叮的一声仍在了地上。

　　血从她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淌在她的衣衫上，那件黑色的衣服，层层叠叠的吸去了所有的血液，却全然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第一次在任务中受伤，我想起自己刚刚出师时身上的伤痕累累，心里不禁为她突的一痛。

　　这个女子，本该是在深闺中娇生惯养，不懂世事之苦的小姐。可是，究竟是谁，将她带到了今天的地步？

　　她冷冷的说，让他们退下去，我不想伤人。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但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话。哦，不，是对她的爹爹。我一直将自己的气息掩饰的极好，她在打斗之中，不可能注意到我的气息。

　　谢老爷挥手遣散了所有人，不过一刻的时间，诺大的花园中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然后，小谢终于慢慢转过身来。

　　她的睫毛有着倦倦的味道，黑色的衣衫在她的身后飞舞。沾血的手臂和脖颈给她添了一层妖魅的诱惑。我看着她，她的气韵没有改变过，还是如第一次遇见时的那般冷然和慵懒。可是，她又美了很多。她定定的看了她爹爹两眼，然后忽然斜斜的瞥了一下，就收起了目光，再不看我们。

　　然后她斜着嘴角，平平的开口说，两位有何指教？

　　我听到血顺着她的指尖和剑鞘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一滴一滴的，在寂静的夜空下有些突兀。她的语气，像是与不曾与我见面的陌生人。

　　时间仿佛过了一辈子，谢老爷终于抑制不住，起先还只是微微哽咽，到得最后已经是声嘶力竭的，佝偻着身子痛哭出声，但仍是一遍一遍的喊着小谢的名字。

　　我看到小谢的脚下微微的一动。那一刻，我原本以为她终究会心有不舍而走过来。却没想到，她只是轻轻转过身去，平稳的向另一边走去。

　　她踏过李凭的尸体，踏过那个舞姬的尸体，还有那些染了鲜血的白色兰花，一步一步，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染血的脚印，最终脚尖轻点，静静地飞了出去。

　　谢府诺大的花园里，最终只留下谢老爷一声声的呼喊，那个声音沙哑，带着无可奈何的萧瑟，回荡在黑色的夜幕中，久久不散。

　　他叫，青雪，青雪，青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