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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玉簟凉}·小谢·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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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盏白玉床上,身上盖着蚕丝锦被,床帐散发淡淡的沉水香的味道。周边的装饰一尽的繁华,我甚至看到了床榻边纯金的蜡烛台。
西索呢?梁玉呢?这又是哪里?是那间黄金为砖银为瓦的黄金屋子么?我为什么没有死?我努力的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胸口不可抑制的闷闷一痛,痛得我惊叫出声。
许是我发出的声音惊动了旁人,一个人影从门口飘了进来,扶着我再次躺下去。那人是我的师父,海棠花一样的脸上写着满满的疲惫。
我看着她,动了动嘴唇,未语泪先流,浸湿了我消瘦的脸庞。她弯下身子替我擦眼泪,渐渐的自己也红了眼眶。然后端起一个墨玉雕的小碗,拿着小玉勺子喂我吃药。药很苦,苦的我一口一行泪,打湿了鬓边的发丝。
那天,她自语似的说了很多话。我与她相识十几年来,她从未对我一口气的说过这么多的话。她说到自己如何的借青色烟花找到湘妃谷,说到西索与梁玉相携而去,说到她找到我将我带回治伤。
那天,我只是静静的听她说话。从头至尾。我没有再流眼泪,甚至听到他将我交给师父自己离开的时候也并不心疼。
我能怪谁呢。没有谁必须对谁多么好,他没有杀我已经仁至义尽,可是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他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却一遍遍的回荡在我的耳边,迟迟不散。
师父起身要走的时候迟疑的对我说,待你身子好了,为师再与你一起找那梁玉报此一剑之仇,你且安心养身子。
那一刻,我的心里只有释然。何苦呢,西索,我们何苦呢。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需誓言。往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君已陌路。还有何报仇之说?我对师父笑着摇头。从此我只是听雪剑的主人,与西索再无瓜葛。
待我可以下地走路,再待我终于出了这个房间的门,直到我终于可以再次拿起听雪剑,已经是数月之后的事情。
我与师父到了她的山庄。山庄极大,依山而建,亭台楼阁,无一不是建的极其考究。那山庄名为玉隐,然后我终于知道了师父的另一个名字,那一个二十年前就闻名江湖的名字,她以海棠花标志,世人称她为,玉面修罗。
玉面修罗,她以一朵海棠花在凤栖台上杀了江南三侠,一战成名。这个名字我曾从爹爹和西索的口中听到过许多次,却不想这人竟然就是与我相伴十数年的师父。
山庄里清一色的女婢,我不知暗中还隐藏着多少人,她们恭敬的叫我少庄主。
这是西索曾经的称谓,如今我也踏上了同样的道路,为着自己的利益而一次次的提起听雪。
听雪的再次出世在江湖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没有人知道我的相貌,那些见过我的人,都已成为了我祭剑的幽魂。山庄里的生活锦衣玉食,比起我在谢府和兰苑的生活丝毫不差。
哦,兰苑,我蓦的想起了那些曾经,然后下令山庄之内再也不得种植兰花。
平日里我总是在自己的园子里生活,这些生活单调却让人分外安稳。我不需要再去为任何人担心,我只是我。我终于可以只为了我一个人而活着。
我可以安心的练剑,不必再去刻意的避开他人。我可以在山庄里到处散步,不像从前那般只愿呆在一个地方。我可以夜夜抚琴而唱,不是从前那般因了梁玉的歌声就不再唱歌。我的琴声响彻整个山庄,带着一点点的箫瑟。
只是,没有人知道,每当我看到那一盏乌木琴,平稳的眼里就会出现闪过一丝的不舍。
师父取来祛除疤痕的药膏,想要抚平我胸口上的那一个刀疤。我却摇头拒绝。
这一个刀疤可以让我知道,我曾经离危险是多么的近。也可以让我更加明白,今后的我决不会再为了谁,而将自己的性命甘愿的送出去。我再也不会,让我自己站在生死的锋芒上。我要让他人知道,只要我想活着,就没有人能将我的性命取走。
我是听雪的主人。我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听雪剑的主人。
庄里的任务,并不是每一件都需要我亲自去做。但是每隔一阵,师父就会让我亲自去取一些人的性命。即使这些人有时并不值得我亲自去,但我知道,听雪剑需要常常现身。
她每次都会亲自送我出山庄,看着我翻身上马,亲手将剑递给我,说一句一切小心。然后看着我绝尘而去,直到看不到我的身影才转身回去。
而我回来的时候,她也会亲自站在山庄门口等我,看着我安然无恙的从马背上跳下来站在她面前,然后牵着我的手命人侍候我沐浴更衣,再陪着我吃饭,最后才起身离去。
我知道她为了我付出了多少,因为我的任务永远都是避开了紫竹山庄的。她精心的为我打点着一切,让我不会有与西索有冲突的可能。我将这一切放在心里。我知道,这是一个把我当作亲生女儿的女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只有她给了我这样的温暖。这一份温暖,胜过爹爹,胜过西索,胜过所有人。
说起爹爹,那日我在谢府见到他了。
师父让我去杀李凭的时候,欲言又止的表情让我暗暗心惊。后来她送我出庄,将听雪递给我的时候,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声,有些事情,终是要你自己去面对的。
面对?我隐隐猜到这件事情是与我的过去有关的。当我从玉水的手里接过李凭近日行踪的资料时,上面的一句话让我一阵心悸。白纸黑字,李凭七日前到得西城,住城西谢府。
我想等他出府的时候再去下手,就这样一连等了三天。玉水说,少庄主,李凭自住入谢府之后都不曾出府,如此等下去终不是办法。请少庄主入府办事。谢府守卫虽森严,但绝不是少庄主的对手。您不必担心。
守卫……守卫,我担心的当然不是这个。这个世上,哪个府里的守卫能阻住我的剑呢。可是玉水,玉水。你并不知道我的曾经,我如何能够在爹爹的面前提剑杀人?
我在心里反复思量,手里握着娘亲留给我的凤雕玉佩,在窗前站了整整一天。
黄昏后玉水推门走进,递上一杯冷冷的梅花酿,单膝跪地捧起听雪剑说,少庄主,庄主临行前嘱我在您犹豫时带给您一句话——不要忘了你是听雪剑的主人。
我的手指慢慢收紧,削瘦的骨节渐渐发白,手中的瓷盏应声而碎,破碎的声音划过寂静的夜空,一片片的瓷片刺破掌心,鲜红的血液混着酒液滴洒到地面上,微微的刺痛着我的神经。
是了,我只是听雪剑的主人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既然不是,何需畏惧?
我接过古剑,剑体的重量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让我觉得分外踏实。我转身褪下白色的衣衫,吩咐玉水说,拿我衣裳来。稳稳的声音没有哪怕一丝的波澜。
提气,跃起,伏低,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我在夜空下沿着屋脊飞快地掠向后院,没有惊动任何一个府里的守卫。
找到李凭的时候,他正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怀里搂着一个模样娇柔的姑娘,我慢慢的走向他,看他伸手掬起那姑娘的一缕长发,拿到嘴边轻轻一吻,终于忍不住讽笑出声,李公子,好兴致啊。
他们两个人似很诧异,尤其是那个女人,她的脸颊涨的更红,缩在李凭的怀里怯怯的看着我。李凭搂着怀中的人儿,对我说,花前月下,人间美事。姑娘一起来赏花如何。
李凭,世人叫他江南公子。风流倜傥,人也长得很俊。
我冷笑着说,花前月下,只怕你无福消受。无妨,左右是你最后一次风流了。然后我将听雪剑外包着的黑布取下,剑未出鞘,寒光已经四溢开来。李凭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说,听雪剑下,无一生还。今日你的规矩便要破了。
呵……我心里冷笑。不过,在我的剑下还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他是第一个。我不禁有些佩服起他来,这样的人,称一声江南公子绝不为过。只是,好好一个人儿,今夜就要死了。
拔剑出鞘的一刹那,他身边的姑娘突然尖叫出声。尖叫声在这样的夜里突兀异常,花园外很快就响起了守卫奔来的脚步声。
我腾身而起,一个剑花就封了她的喉咙。看她倒在一丛兰花之中,滚滚而出的鲜血浸透了洁白的兰花花瓣。然后我的剑就和李凭藏在腰间的软剑纠缠在了一起,剑光点点,映着今晚的夜空惨烈的闪亮。
他的武功并不弱,这本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的剑花飞旋,转眼间就跟他对到了三十招开外。
这世上除了师父,他是第一个能跟我对三十招以上的人。我不禁想到了西索。他的武功我见过无数次。如果我与他对招,应该能一直拆到百招开外。
我的思绪有些恍惚,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声音遥遥喊道,青雪!
我握剑的手臂骤然一颤,爹爹!那个声音竟然是……我的爹爹!
李凭趁我身形一顿的空档,软剑一个变向,噗的一声刺入了我的左肩膀。若非我反应及时,它现在必然已经穿透了我的心脏。
血液立刻喷涌着倾泻而下,沾湿了我整个衣裳。我左手握着刺入我肩膀的剑身,他费力的向外拔剑,尖锐的剑峰顺着我的手掌缓缓地向外滑动,割破我的掌心,割到我的骨头,疼得我满额的冷汗,脸上却依然平静的仿若无事。
然后我提起听雪,一剑下去砍掉了他的脑袋。
我背对着花园的门口,我能听到那里挤满了人,他们的气息紊乱,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
我伸手将听雪送回剑鞘,再把李凭的软剑从肩头缓缓拔下来,头也不回的冷冷说,让他们退下去,我不想伤人。
其实我不是不想伤人,而是不想伤了谢府的人。我不想,也不能。
当我转过身去的时候,我看到了满脸震惊的爹爹,还有……站在他身旁的西索。
西索?我不禁暗暗心惊了一下。他的气息平稳,无声无息,我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我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将他脸上的慌乱收在眼底,然后平平的开口问道,两位有何指教?
我暗自握紧手中的听雪,手上的伤口针锐的疼痛,血顺着剑鞘仍兀自流淌,我听到血液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一滴一滴,砸在我心里。
我用这样的语气,我想提醒他们,我早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谢青雪了。我也用这样的语气不断的提醒自己,如若他们两个有谁动手,我剑起剑落,必不会手下留情。
终究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什么,我看着爹爹挺直的背脊慢慢松懈,最终身子有些佝偻,老泪纵横的一声声叫我的名字。西索则是从头至尾都僵直着身子遥遥的站在那里,宛若一尊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爹爹的哭声让我心疼,也让我心烦意乱。终于,我转过身子,一步一步,稳稳的向外走去,踏过李凭的尸体,踏过那个姑娘的尸体,踏过浸血的白兰花,踏过我熟悉的花园,脚下一点,飞身而去。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我的泪水倏然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