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歌》黎小墨

4、{相思谷}·紫电·貳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到兰苑小榭。我在山庄里喝的大醉，然后被几位师兄弟推搡着拉进一个房间。房间里面，一个身着粉红色轻纱罗裙的女孩子有些局促的看着我。

　　她的眼睛又圆又大，流露出青涩和天真地神情。这种神情与小谢的完全不同。我的眼前忽然又浮现出了小谢杀气徒起的眼眸。如果她不是这个样子，那么她应该有与这个女子相同的眼神。我坐在桌前招手让她走近些，然后问她的名字。

　　她不安的看着我，半晌才开口轻轻说了一句，苏良玉。声音干净清脆。

　　我忽然觉得，这个人就是多年前的小谢。那个，不会武功的，每天在家里等着我的小谢。那个，会对着我温柔的笑的，对我无话不说的小谢。

　　小谢，小谢。你终是没有明白。我并不需要什么能够助我出入风雨的女人，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生活，快乐的陪我就好。

　　三天之后，我把她正式的带回了山庄里。

　　我让良玉住在了那间黄金为砖银为瓦的屋子里。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捧着她是否是因为对她愧疚。亦或是我将她当成了小谢的影子。

　　每当我看到她清亮的眸子，就会想起以前的日子，那些，听雪剑还未现世的日子。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良玉扶我躺下对我说，我给公子唱一支歌罢。

　　那首曲子婉转而悠长，她的嗓子清澈，声音传遍了整个山庄。

　　我并没有忘记，那一天是小谢二十岁的生日。我只是吩咐下人将我一个月前让他们准备的万株兰花悉数扔了，然后回到房里把那支我亲手为她雕了二十朵兰花的白玉钗锁在了暗格里。

　　我想，若是有一日小谢会对之前自己的作为有一丝后悔，我还可以把那支玉钗拿出来给她。天知道我是多么不愿见到她的手上如我一样的沾上鲜血。这是我的罪孽，我不想让她承受哪怕一丝的不快乐。我只想让她安心的生活，如此而已。

　　可是，如此简单的希望，竟然是这样的难以实现么？

　　我没有再见过小谢。但是却每天十二个时辰的派人在暗处保护着她。也许以她的武功，根本就不需要他人的保护。可是，我也许只是想要借此而能够时刻得知她的动作。知道她，现在还好不好。但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有了悔意。我的那支白玉钗，究竟能不能够送出去。

　　我对良玉讲起我与小谢的过往。她总是静静的听，一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讲我第一次见小谢的情景，我讲我们的湘妃谷，我讲我与她琴箫合奏，我讲她最喜爱的兰花。

　　当我说起我办事的时候只允许小谢一个人进来给我端茶。她突然问我明天她能不能给我送茶去书房。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又一次想到了小谢。小谢，我总是不会拒绝你的。于是我点了点头，看着她欢天喜地的出去挑选茶叶。

　　小谢从未有如此这般的举动。她只是静静的，柔柔的陪伴在我身边，轻轻的看着我，无论我做什么，都会站在一旁陪着我。若是旁人，定会忽略她的存在。而我，无论我在做什么，一颗心永远都是放在站在旁边的她的身上的。我的小谢。

　　那天是良玉第一次端茶给我。她的眼睛闪亮着光芒。几个月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踏进我的书房，而我却是把她当成了小谢的影子。我喝着她的茶，对她说，还是小谢泡的茶好喝。小谢的茶，我有多久没喝到了？应该有两个月了吧？想到小谢，我不禁又笑了。

　　小谢的出现，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手里端着一杯热热的茶，却在看到我的瞬间跌破在了地面上，随着瓷杯破碎的声音，将茶水洒了一地。

　　我看到她心痛的表情，心一下就慌了，竟然忘记了我正拉着良玉的手，皱着眉头就脱口而出，什么事。

　　什么事。我竟然会对小谢说出这三个字。连我自己都愣了。我看着她，冲动的想要立刻把她抱进怀里。可是这样的心疼在下一秒就化成了碎片。

　　她跃起来闪电般的扣住良玉的脉门。速度快的我都险些反应不过来。那天她充满杀气的眸子又回来了，就在我的眼前，这次不再是我的幻象，而是真真正正的出现在她的眼中。我几乎想也不想的抬手就一掌劈在她的胸口。

　　那一掌，我用了八分力。只是我没有想到，她竟然避也不避，结结实实的挨了。

　　我看到她嘴角的血丝，我看到她流出的眼泪。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我喉咙一紧，立刻转过身去。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我的泪水顺着脸颊划下，流进嘴巴里，苦涩的让我想杀了我自己。

　　后来我从派去保护他的侍卫口中得知，小谢连续七日茶饭不进，直到七日后她师父赶来，才在她的劝说下终于吃了饭。可她仍是把自己关在房中两个月闭门不出。

　　那期间，她的婢女不断的拿山庄中最珍贵的补血药材给她煎药煮汤，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把世上最补血的药材拿进山庄里。在那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她服下的数量多的让我心疼。

　　我问侍卫可知道她究竟身体如何，为何要连续进药这么多。

　　侍卫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只说，我那一掌险些震断了她的心脉。

　　从那以后，不知是不是小谢有意避着我还是如何，我竟然有将近三年的时间再未见过她。三年来，我从未碰过良玉。每晚，我都是摩挲着那支白玉钗入睡。玉钗原本尖锐的棱角已经被我摩挲的无比光滑，沉淀的玉色中，带着我对她的爱，三年如一日的躺在了暗格之中。

　　那一天晚上，良玉像之前的无数个晚上一样的，唱了一首歌。歌里面有一句词说，青青斑竹，汩汩溪；皑皑白雪，浓浓情。

　　恍惚中，我觉得她唱得就是湘妃谷。三年中，我只有无眠的夜里会独自去那里，坐在墨溪旁自语的说起我对小谢的思念。可每当我想要去找她时，她那一双杀气的眼眸就会出现在我眼前，让我心里蓦然一痛。那夜，我对良玉说，鹅毛雪已经下了三天，明日，我带你去湘妃谷看雪可好？

　　她的眼里满含着快乐。

　　明日，是小谢的二十三岁生辰。

　　我没有忘。我永远不会忘。

　　那天，良玉左跳右跳，兴奋得看着那些原本只在我的故事中才出现的景物，问这问那。我在墨溪旁坐到了深夜，耳边全是当初与小谢来到这里的欢声笑语。那些欢乐早已深深的埋藏在了我的记忆中。三年来，我从未真心的笑过哪怕一次。我躺在地上，心里默默地念着，

　　这溪水，是我与小谢的溪水。

　　这青竹，是我与小谢的青竹。

　　这草地，是我与小谢的草地。

　　这花，这鸟，这夜空，这星星……我静静的数着这一切，直到泪眼模糊。

　　雾气迷蒙间，我看到谷外升起一朵青色烟花。青组一共二十七人，是我派去日夜护卫小谢的侍卫。

　　我的心里猛地停跳了一拍。小谢，小谢，你千万不能有事。

　　侍卫说，三夫人重伤青组其余二十六人，与她师父一路骑马自西城门出城。全庄明里的、暗里的顶尖侍卫出动了七十八人，竟然全部无功而返。

　　那一刹那，我根本没有想到去安排一下旁边的良玉，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一下子全部离开了我的身子，让我浑身冰凉，骑上马就开始往西城的官道上追，一路上心跳都几乎要停止。

　　我根本无法想象失去小谢的日子我该怎样生活。或者说，我是否还能生活下去。

　　我看到小谢的时候，她坐在马鞍上不知在想些什么，雪花落满了她的肩头。

　　三年了，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身影。她还是如从前那般，清清冷冷的宛若天上的明月，穿着一身白色衣服，遗世独立的留下一个孤单的背影。我不断地夹着马腹，不断地喊她，一声又一声的小谢，歇斯底里的喊破了我的喉咙。

　　她原本呆立着根本没有听到我的喊声。直到我又进了十几丈她才猛然回过神般的策马就跑。

　　她的衣衫在身后随风飘动，那一瞬间，我心里突然有一个感觉，感觉她从此就要离开我，感觉我再也见不到她。这个感觉让我心里像刀剜般的疼。

　　我们两个就这样策马狂奔在林间的道路上，两旁的高树在快速的向后退去。我一声声的喊她的名字，我恨不得把自己杀了给她道歉。

　　我不知道我究竟做了多少傻事，我究竟伤她多深。当我拼了命的想要将她护在我的羽翼下的时候，我是不是至少应该问一句，你是否想要这样的保护？当我责怪她拿剑杀人的时候，我是不是真的忘了，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谁。

　　她第二次回头的时候，伸手摘下了右耳的珍珠，反手就向我的马腿上射来。我的坐骑倒下的同时，我飞身而起，用尽了十分的功力开始追她。

　　然而，我如此发力的情况下，脚力怎可能比得上我当初送给她的那匹万里挑一的大宛马。当我最终体力不支的看着她在我的视线中渐渐远去的时候，我只剩下撕心裂肺的一声又一声的，小谢，你回来……你不可以走！小谢！你回来，你回来！小谢，小谢，小谢，小谢……

　　我疯狂的自责，疯狂的紧追，疯狂的喊她，疯狂到无可奈何。

　　当我顺着青色的烟花找到她的时候，我看到良玉仓惶而去的背影，而她，已经倒在了半个时辰前我坐着的大石头旁。鲜红的血从她的胸口源源不断的流出来，流出来，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无比妖异，让我感觉天旋地转的浑身颤抖。

　　我仿佛什么都不会说，只会抱着她，口里反反复复的念着，小谢，小谢，小谢……我把手按在她的伤口上，使劲地按住。可是那血依然从我的指缝间流出来，一股一股的，热气腾腾，融化了她身边一大片的雪，染成了血红色的花海。

　　我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脸渐渐的变得苍白，看着她的嘴唇微微张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最终喷出一口鲜红的血。

　　血滴溅在我的脸上，一股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这种气味对我来说已经并不陌生，可是今晚，这种气味却让我无可奈何的泣不成声。我第一次感觉这么的无助，原来的我自以为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得倒我，可今晚，我第一次尝到了无奈的可怕。这样的无奈让我无比恐惧。

　　我哽咽得抱着怀中那个极其瘦弱的身体，那身体瘦得，仿佛只要我再一用力就要被我捏散一般。可我仍然收紧了双臂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开始渐渐失去热度，然后渐渐的开始变凉。感受着她从原本的微微颤抖，到后来渐渐变得不再动弹。

　　我只能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耳朵，呢喃的对她说，小谢，小谢……你怎么可以离开我。你怎么可以……你回来，我要你回来。小谢。我爱你，我已等了你十八年。你怎么忍心走……小谢……我该拿你怎么办……你回来，你听到么，我要你回来。你不准离开……小谢……小谢……

　　十八年，从我与她初识至今，我与她一起度过了十八年的岁月。十八年里，我们痛过，哭过，我们笑过，幸福过。我们在一起写字，在一起练剑，在一起弹琴奏箫，在一起赏月，在一起等待朝阳。十八年了，小谢，我们已经走过十八年了，你怎么忍心让我独自走剩下的路？

　　我看着怀里的人儿，那一双我爱极了的眼睛，微微睁开，没有焦距的眼神落在不知何处的远方，释放出绝世的光芒。

　　然后她忽然对着我微微笑了，那是她曾经许诺了只给我一个人的笑容，也是我永远忘不了的笑容。她的唇边还留着斑斑血迹，可那一笑，如幽兰初绽，暗香涌动，眼角绽着一抹红尘尽揽的恣意风华。

　　蓦地，她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接着那一双眸子顿然失去了光泽。我只感觉心里一滞，手臂上的重量徒然加重了许多，而她的身子软软偎在我怀里，小小的脑袋无力的靠在我的胸口，再也不动了。

　　那一刻，我理解了痛到极致是麻木的感觉。抱着她，感受她在怀里，只觉得她还没走，只觉得她马上就会坐起来对我撒娇说，西索，我累了。我就会像以前那样把她抱起来放在马上带她回家。

　　一切都还是以前那样。没有听雪。没有苏良玉。没有这一切。

　　忽然，一个人影闪在我面前。我知道我的守卫已经将这片林子包围，只是我曾命令过他们不得入谷才没有进来。我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一定身份特殊或者武功极高。但是我的心很累，累得不想再管任何事，累得连头都不愿意抬，累得即使现在来人将我杀了我也心里感激。

　　可是我却听到一个稳稳的女声对我说，我可以救活她，只要你答应从此放她走，再也不见她。

　　救活她？我终于抬头看向来人。那人青纱覆面，海棠花一样的眉眼，风韵极佳。我猜她是那个我未曾见过的，小谢的师父。

　　小谢，小谢，那时我才知道，只要你活着，无论你是否在我身边，我都甘愿。只要你活着，如今，我只要你活着。我的小谢……

　　我的抉择做的快速。我知道，时间每过去一秒钟，小谢活过来的机会就少一分。

　　她伸手从我怀里接走小谢，出手如闪电，飞快连点小谢身上一百零八处重穴，指间翻出一根银针，连扎在小谢印堂、枕骨、厥阴、气海、华盖五大穴上，然后从怀中掏出一瓶金疮药，尽数撒在了小谢胸前的伤口上，又拿出三粒鹅黄色的药丸，撬开小谢的嘴巴逼她吞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把小谢抱上她的马，转头对我说，从今往后，青雪与你紫竹山庄再无瓜葛，你对外说她死了罢。说完她翻身上马，策马慢慢向谷外走去。

　　小谢……当你醒来的时候，看不到平日熟悉的兰苑床帐，是否会有一丝的失落？当你在某个与我相距天涯的地方弹琴的时候，你可会想起我？小谢，我还未来得及亲口对你道一声对不起，我是那么的想留住你，却又是那样的伤害你。

　　那一刻，千言万语只化为脱口而出的一句轻轻呓语——

　　小谢，小谢……千珍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