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世》上伊谷人

2、郑耀 下

　　“这件事没有商量，让我的律师去和他们谈。到公司里闹事也没有问题，告诉我的律师，我可以出单程的机票...”
　　......
　　“嗯，这些你找郑晏处理。”
　　......
　　“郑耀，待会儿从公司后门进去。”安荣挂了电话。
　　是有人去公司闹事了。
　　安家的地产遍布全球，最繁华的商业区，酒店楼盘，甚至是地标...看上去再光鲜亮丽不过，可是那些地方，曾经都是当地百姓世代生活居住的土地。他们的开价的确不低，可是手段也的确狠毒，劝不走的就赶走，威胁，逼迫...论强硬，谁会是他们的对手呢？
　　这些，郑耀见识过的。他的家，就是被安荣抢走的。誓死抵抗也好，苦苦哀求也好，他们把一切能想到的方式都试过了。可是，眼里只有利益的人，是没有同情心的。
　　那团在他心里就快要燃成灰烬的火焰刺痛了他的心脏，“安荣，就一定要这么过分吗？”
　　他盯着后视镜里那个一路上都一直看着文件的男人。
　　“我已经给了他们选择，告诉了他们结果，但他们还要这么做，这些是我不能决定的。但是，有一点，我的确没有想明白，你知道郑辉当年为什么会自杀吗？” 安荣突然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直直看向郑耀的眼睛。
　　然后是一声刺耳的急刹车。
　　“为什么！”
　　安荣笑了，他抬起头看向郑耀，“我还以为你会直接踩油门。”安荣敛了笑容，用一种十分平和的语气继续说道，“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问你了。我知道，你现在很想杀了我，可是你该知道，活着对于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惩罚了。”
　　郑耀回过头，他真的很想就这样狠狠的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
　　“你这种人根本不配活着。”
　　“你说的对。“
　　“你还知道我说的对？你活的这么滋润，你有想过那些因为你变得无家可归的人吗？”
　　车鸣声传进来已经几乎削弱到听不清了。周围也开始有司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只是这些在怒火中的郑耀都听不见...
　　“他们本可以过得很好。” 安荣低下头，“只是他们太贪婪了，本就是一物换一物的交易，他们却觉得不公平，反而来找我理论，到我的地方闹事。”
　　“有什么东西能和自己的家交换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无情到连自己的家都可以不管不顾。”
　　“不过一个房子而已，他们离开可以让更多人吃上饭。可他们偏不，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拿我应得的而已。” 安荣抬起头，注视少年的眼睛。“就像是我们现在停在马路中间，你明明知道如果靠边停会让其他的车过的更畅快，可你却偏要挡住他们。外面的人骂你，你都听不见，你只是被自己的想法禁锢住了而已。而那些，我都听到了。”
　　“所以你在乎吗！”
　　安荣没理他，拉下了车窗的挡光板，“先去公司吧，有人在等。”
　　高档车的隔音太好了，郑耀这时才反应过来窗外一阵阵的汽笛，他猛踩了一脚油门。
　　“开稳一点。”
　　于是紧接着一个类似漂移的急转弯，轮胎摩擦路面发出很刺耳的声响。
　　安荣按住了太阳穴。
　　“这辆车的一个轮胎都比你的命值钱，但我宁愿你活着，郑耀。”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那个时候的郑耀也不过一个才刚刚满十八岁的少年。
　　“你是集团的员工，我是你的老板。”安荣顿了一下，等郑耀后背的起伏渐渐平稳下来，继续说道，“最好的复仇不是杀死你的敌人，而是打败他。
　　看尽他被痛苦折磨的样子，嘲笑曾历尽世间繁华傲视一切，如今却只能在你脚边无助的向你求饶。这样是不是更有趣呢。”
　　很多年后，郑耀的确看到了他受尽痛苦折磨的样子，却自始至终都没能等到他的求饶。
　　不知道是不是安荣这番话的作用，郑耀的车开的平稳了不少，甚至按照安荣的话，是从后门进去的。
　　安氏后门有一条车道通往前厅，一群人在争吵着。老得少的都有，几个带头的正振臂高呼，其他人也跟着他们嚷嚷着。
　　这种事，隔三差五的发生，安氏的员工早就习以为常了。所有的变革都是要建立在一些人的痛苦之上的，但他们也大可以把这些人的痛苦领会成让更多的人受益。一件事总不能做的那么十全十美，有人得必然有人失，这是避免不了的事。
　　“看到了吗，那都是些愚蠢的人。”
　　那群人里眼尖的已经看到了安荣的车，躁动的愈发猛烈，几十号人组成的队伍轻微起伏着，奋力的向前拥挤。
　　“再往前开一点，” 安荣语气依旧平静，毕竟比这激烈的场面他见多了。
　　“你想干什么？” 郑耀有点怕了。
　　“听我的。” 让人难以反驳的语气。
　　车开始慢慢向前挪动着，有什么东西飞过来，砸在车上，滑下一道粘稠的液体。
　　“郑耀，你刚刚是在担心我？”
　　他们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目光相会。
　　“我恨你。” 郑耀咬牙切齿的说。
　　“我知道，”安荣笑了，“但是恨我的人太多了，你看看他们，个个都想杀了我。不过是靠两个字冲动罢了，但冲动是魔鬼啊。”
　　“不过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安荣开了车门，轻轻侧脸，躲过了飞过来的不明物体。他微微扬头，似乎在示意着什么。
　　渐渐清晰的警笛声，以及蜂拥而上嘶吼咆哮的人群。一切在那个带头的人把拳头飞向安荣鼻尖的一刻静止了，安荣甚至连躲都没躲。
　　一个年轻小伙子飞奔前来，挡住了那一拳，重重的摔在地上，瞬间血流满面，出拳的男人因愤怒而暴起青筋的手臂不住的发抖。
　　警察冲进来，看着躺在血泊中的青年，以及已经吓得一脸茫然的男人。
　　警官向安荣鞠了一躬，“安先生，抱歉，我们来晚了。”
　　“我的人伤的很重，先叫救护车，其他的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刚刚的笑意已经一丝不剩，他看了一眼满脸是血的青年，又看了看那个刚刚出拳的男人。
　　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于是他双手插入口袋，转身。
　　因为有警察在，躁动的人群安分了不少。
　　郑耀坐在车里，看的呆住了。
　　这件事算上头尾不过发生在两分钟之内，开始的轰轰烈烈，然后霎时就草率的收了尾。
　　那让他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曾经他恳求安荣把家还给自己的时候，也曾有过的无力感。也恰恰就像是现在，明明他还是那么恨安荣，明明他已经站在了离他最近的地方，明明他差一点就能...
　　可是，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两个字。
　　“走吧，可以回家了。”
　　安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坐进了车里。
　　这时候那些来闹事的人才反应过来，他们试图跑到车的旁边来，可是保镖已经守死了。
　　警察最终把带头的几个人带走了。
　　现场几分钟之后又被收拾整洁，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已经没有机会了，郑耀。”
　　挂着彩的轿车缓慢驶入安家的前院。
　　“什么意思？”
　　安荣没再说话，老管家开门之后，他下了车。盛夏的阳光下，他的背影显得分外挺拔。
　　他那么耀眼，却站在最阴暗的地方。
　　那是苍穹之下的人们，所体会不到的。

　　安家的前院很大，是一片草坪，靠近宅子的地方有几颗郑耀叫不上名字的树。
　　好在是夏季，草绿油油的，还显得有那么几分生气。那个小孩子站在树下，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最单纯无害的微笑，他远远的望着郑耀。
　　于是郑耀朝他走过去。
　　小孩子嫩嫩的叫他的名字，“郑耀...”
　　郑耀低下头，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清澈到他不忍心去无视.。
　　“嗨，佑谦。” 他尽力用了自己最温柔的语气。
　　可小孩子脸色却瞬间变了，“你不许叫我的名字！” 这是生气的语调，他的眼睛直直的看着郑耀。
　　“不好意思...我...” 郑耀被自己的脱口而出吓了一跳，一时语塞。
　　“你要叫我少爷，” 几秒钟之后，又变回了嫩嫩的语调。
　　“嗯，少爷...” 郑耀并没有去反驳，反而听话的应和了一句。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瞬间又挂上最单纯的笑容的小脸面向他，示意郑耀弯腰把耳朵递过来。在郑耀的耳边，他轻轻的说， “你要是不开心的话，笑出来就不会显得那么伤心了...” 他的小手扒在郑耀的耳朵上，说完得意的冲他笑了笑。
　　郑耀伸出手，摸了摸孩子软软的头发。然后站起身，皮笑肉不笑的摆了个姿势给小孩看，他说，“谢谢你啊。”
　　他想不明白，能拥有这样纯真目光孩子，怎么会懂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没办法理解，这样好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让他这么小就懂得如何让自己伪装的不伤心。
　　“我带你进去吧，外面热...呆久了会中暑...” 小孩子继续搭着话，看着郑耀。
　　的确是像极了画里走出的少年，郑耀也第一次觉得自己竟也会被小孩子所喜欢。
　　走过大厅的时候，郑耀看见那堆散乱的积木还摆在那里。
　　“你为什么不开心？” 小孩子看到郑耀那么认真的看自己的积木，又问郑耀，“你想要把他搭好吗？”
　　“搭不好的。被毁掉了，就再也没法复原了...” 郑耀苦笑了一下。
　　“其实可以的。”
　　“那为什么不再搭好它呢？”
　　“因为即使被毁掉了，它也依旧还是它。” 小孩子看了那片废墟一眼，又转向郑耀。他笑了，就好像他刚刚什么也没说过。“它还是我的城堡，我为什么要再搭一次。”
　　“可它已经不是你刚刚搭的城堡了。”郑耀蹲下来，平视着眼前的佑谦。他还那么小，让人怎么忍心去做出一点伤害他的事情，“你爸爸毁了它，你要是不开心，应该和他说，让他还给你，至少他应该和你道歉的。”
　　可是郑耀还是说出来了，他告诉了佑谦，被踢倒的就不是城堡了，他告诉了佑谦，他的父亲这么做其实伤害了他...他至少该得到一个道歉。即使郑耀知道，安荣不可能道歉的。
　　“是我没有保护好它。” 佑谦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遮住他深褐色的瞳孔，很快又挑起来，直视着眼前黑色的眼眸。“不是什么都可以要的回来的，我也没必要为了它而不开心。”
　　“可你刚刚明明哭了。” 郑耀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哭和我不开心有什么关系吗？” 他真的在很单纯的问这个问题...
　　郑耀的心却绞得生疼，“我帮你把它搭好吧。” 虽然他早就忘了刚刚的城堡是什么样子的了，还是笨拙的把那些五颜六色的小块一块一块的摞起来。
　　“一起来搭吧，我搭的没有你搭的好看。”
　　“我不想搭积木了，但你要是害怕它倒，可以把它粘起来吧。”
　　郑耀抬起头来看着佑谦，看他也一起蹲下身，把散落在远处的积木捡过来，小心的放在郑耀旁边，然后看着郑耀。
　　“你真的不一起来搭吗？” 郑耀努力的活动着自己脸部的肌肉，为了摆出这个笑容。
　　“嗯...” 很小声的答应着。小小的手把积木递到郑耀的面前...
　　郑耀是真的笑了...笑的他心疼。
　　这样好的孩子不该在这里的，他该有最美满的家庭，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和一群同龄的小孩子在旷野上奔跑，他该单纯的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开心就笑，伤心就哭...可他却只能呆在四方顶下面，修理刚刚被自己父亲亲脚毁掉的积木城堡。
　　后来他们拼好了，按照佑谦所说的，郑耀把它用胶水把积木牢牢的粘在一起。拿着自己还算满意的作品，走到早已跑开的小孩子面前。
　　“还给你。”
　　“这是你的，不需要还给我。” 他说。
　　“可能没有你做的那么好看，但我已经尽力了。”
　　“你做的很好看，但那是你的，不是我的。” 小孩子笑着看了一眼，继续低头看书。
　　郑耀没再说什么，他把城堡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郑耀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那个孩子，他叫安佑谦。后来他知道了那个女人是他的妈妈，而安荣娶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
　　安荣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冷冷的样子，包括对待自己的儿子。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安荣的错。
　　他知道，那个男人过的并不坦然，不过那是坏人本就该有的自知之明...而郑耀要的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