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客》夸父吃桃

4、第 4 章

　　先生好不容易能起身，府里便迎来了一位客人。她一身白锦袍，兜帽上沾满外间风雪。我迎她入内，兜帽下的五官生的清丽无双，只不过一双眼遍历人世风霜，眼珠含混无光。我接过金线団攒的锦袍无意间却看到有几处线头已勾断。先生很恭敬的俯下身，叫到：“王妃。”

　　她却是苍凉一笑，含混眼底生出一点微光。先生客气了，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不待先生说话，我便知趣的走出来。

　　待她走后，先生独自坐在数九寒天的院子里，枯坐了一宿。

　　先生也不是什么话都跟我说的，我那时不知道心底什么作祟，偏生趴在窗台上听了一耳朵。

　　“他待你可真好，还让你使着当年的院子。”透过窗柩映入的日光，照亮那女子半边脸，她悠悠的笑，片刻竟笑出了泪。“不知士季这么多年可有过故人入梦的时候？悠悠然转身，坐在软榻上，她的一双眼迎着日光，困倦又失意：我一直记得那一天，清早士季亲自来北辰宫接的夫君，先生对夫君说，用不着那么多兵，先生信誓旦旦的说，渊王不会反，妾身与夫君也信了先生，可最后……夫君命丧在大殿之上未能回来，北辰宫被血洗，就连我那三岁小儿也被浸死在井里。我从漫天大火里逃出来，苟延残喘活了十年。

　　她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柔声说：“想来我与士季也相识快十五年，记得当年士季在府里做幕僚之时，也曾有过这般光景。”先生一言不发，像北风里光秃秃的枝条，惨兮兮的立着。王妃半俯，低下头摩挲着自己的手掌：“当年的壮志还言犹在耳，可是眼前人与身边人俱变了。”先生站在她面前，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当年事，全是我的错。我不该生了恻隐之心。我只是……”先生把头重重的撞向地面。

　　“听闻先生这些年都在南山修着道法。可为何遁世那么久，却还是要来这污糟乡里走一遭？又为何还要做官？”她抬起眼直愣愣盯着窗柩，为何家破人亡的是我，颠沛流离的是我，而先生还能独坐高堂，这是何缘由呀！先生抬起头，鲜血四下流过眼眶，透着血红：“即使知道来了无法全身而退，我也不能不来送叔夜最后一程，所以我从南山下来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待在南山上，日思夜想，若是当年重来我还那么选。太子对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如此恩德，我定不会负了他。可，渊王是太子的亲弟弟，若是太子继位，先王梓宫未发，便已同室操戈，必为天下不耻。我错在以诗文品论人品，料以渊王诗文之写意风流不会弑兄。未做任何防备，让我主死于大殿之上。”

　　先生谦卑的跪在她面前，不住的叩首：“季有罪，季贪生怕死，贪恋这万丈红尘，做了伪臣，这一点季不辩驳。”

　　我从未见过先生那么坦然的样子，他又瑟缩又坦然，冷风灌了进去。

　　先生在南山上一向住在丹房里，那红彤彤的火光整日亮着，熏得先生一脸黝黑，他窝在草庐内，不见天光。

　　一日，我好奇的问他，“先生是要求长生吗？”他在草垫子上翻翻身，“长生，求他作甚……”他骂骂咧咧的说着，这世间的谎言与欺骗，父与子，君与臣，在他看来，横梗着的全都是欺与骗。我不以为然：“我原先在家的时候，我们兄弟……”说着我突然默然，我们之间没有欺骗吗，要不然我怎么会身处此间。我直视着先生的眼，他久久笑了笑“可惜有好多人九死未悔，还要一直做傻子。”

　　先生坐在席天慕地的漫天风雪里，披散着头发。雪染了他的头发：“良……啊……良，你我何时相识？”

　　“三年前，初春时分”我还记得南山的路泥泞污浊，雪刚消融，雪水把土地浸软，一脚踩上去松落落。“我深一脚浅一脚在夜色里跑，迎头就撞上先生坐在焦黑的草棚子前打着盹。”

　　“时间竟是如此轻快，浑浑噩噩，一日一日也能过去。”他笑呵呵的说：“良，人世百年，终是大谬。”他站起身，抖落衣服上的雪，定定看着天：“书房有封信，替我转交阮嗣宗，现在就去吧！”说着背着手朝书房走去。“先生……”我想要申辩，他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打断了我“快去……”

　　等到漫天火光升腾起来，黑色的烟弥散在整片天空，火光隆隆，碎屑漂浮在整条街市，我焦急的狂奔回府。我跟阮攸正说着先生的反常，他抬起眼，我从他眼中看到漫天火光，转过身去，明德坊红彤彤一片，我拔腿就跑。

　　街市上众人无比安宁，他们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一切，只有我吞咽着喉咙中泛起的腥气，头像一只在惊涛中载浮载沉的小舟，穿梭在人群中。身后一阵马蹄声，我被人提着领子拽起来按在马座上，我哭着说：“阮攸，快点，晚了会来不及……”来不及什么，难道我心底里也知道，先生支使我出门，打定了死的主意吗？

　　府门紧闭着，里面是冲天的红光。推开铁门，一股炙热的气焰袭来。“先生最后去的是“书房”……对，书房，我转向书房“先生……先生……”我拉起阮攸转身向书房跑去。“先生……先生”书房门从内紧闭着，黑色的碎纸漂浮在空气里，火正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先生……你开门，你开门……”阮攸抬脚踹开门“文昌君……士季兄……”门内空无一人。我霎时间只觉的天地倒转，阮攸一把扯起全身瘫软的我：“你再好好想想，他去哪儿了？”我目光涣散的看向他，“我不知呀！……先生修编的那套书还没完，他一向都在书房，最后他……”我出门前，明明看见他重重的闭上了书房的门。“书……”我突然间疯了一般扑向书桌，那套厚厚的经籍是先生活活熬了许久个春秋日月才完成的。第三卷结书那日，先生笑呵呵的说“我这套书，可能得托个人藏诸名山，这世上难容呀！”茫茫火光中，我看见立在门口的阮攸那边透出澄明的天光和轻柔的风，而我的周遭只有一片炙热。

　　“咳……”我睁开眼，周遭是躁动的人群。我扯过一个人，问阮攸的去向。空中浮动着热气，烧焦的书卷像翩跹的蝴蝶，在风中舞动。我在丹房门前看见了阮攸，他半跪着，我走进才发现他身前躺着一个焦黑的，姑且能称作人的东西。

　　先生死了，第二日满京城都知晓，文昌君自己点了府邸，半条明德坊都烧没了。

　　阮攸的府邸也没能逃过此劫，因着捱的最近，焚的半点渣滓都不剩。一夕之间，我们两竟都成了无处可归的孤魂，最后是阮攸一拍脑门扯着我去尚书台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