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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贺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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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幸大人……辜幸大人……”
冬季漫长而严寒,白雪飘飘洋洋洒下,盖住满是尘世烟火味的人间。雪落满山谷,皑皑白雪掩住杂草落叶的枯黄和碎石泥土的脏乱,生灵隐迹,谷内冷然寂静。
呼喊掷地有声,一下复一下,朦胧中应和着多年前的绝唱:“沈洺暄……沈洺暄……”
他迷蒙地睁开眼睛,一片白茫茫映入眼内。他躺在的山谷枯草上,周围尽是积了几寸的雪,冥判贺禾旁坐在白雪山,穿着淡蓝色的短袖衬衫和牛仔长裙。
“冥判”
寒冬里穿暑夏衣服,贺禾既没痴傻也不是像这个年纪的女生那样过分爱美,她只是死了。死人是感觉不到凡世冷热的,所以沈辜幸躺在这冰天雪地里也毫无感觉。
贺禾长吁口气,道:“辜幸大人总算醒了过来”
她是冥判,軨城辖区碧落里最高的执政官;沈辜幸是黄泉鬼吏,供最高执政官调派任务的碧落里公务员。
就惯例而言,沈辜幸该喊上司贺禾大人以示尊敬,不过沈辜幸从没喊过。反倒是贺禾从开口第一句起便喊他辜幸大人。不像讨好,大概是心底里深藏着一些怯懦和的无缘无故的畏惧。
“我还以为辜幸大人……”她忽然止住了话,口直心快在很多时候并不动听。
他挥袖掸去衣上的冰雪,意外于在此地此时见着贺禾,却语气平淡如昔地问:“冥判怎么来了这里?”
贺禾眨了眨眼睛,扯出文言腔调:“久候不归,是以至此。”
他淡淡地瞥她一眼,道:“说人话”
贺禾悻悻地嘟了下嘴,继而露齿笑笑:“等了你两年半,怕你出意外,作为关爱下属的好上司特地来看看。”
沈辜幸手一摁地便站了起来,“两年半?”
迟端仰视着他,道:“是啊,两年六月又十三天呢。”
“其实一年之前我试着联系过辜幸大人。乌沉图上,代表辜幸大人的那朵小红莲花一直定在原点不动,但又不是暗淡无光。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问了刘公。刘公也觉得纳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贺禾继任冥判,继承了碧落里历任冥判积攒的许许多多神物。乌沉图是其中一件,竹简制成,毛笔绘图,绘有几笔简画的山川河流,标记古时地名。奇特地方在于,凡是有黄泉鬼吏领了红莲令,乌沉图上便会有一朵小红莲出现在所在位置,无限类似于现代科技的GPS定位系统。
“鬼吏安然无恙,红莲色彩明艳;鬼吏若有不测,红莲则暗淡无光;鬼吏若身陷险境,凶多吉少,红莲的光芒会逐渐熄弱。乌沉图上代表您的那朵花似乎学过中庸,既不明艳也不暗淡。”
仰头看沈辜幸说一长串话太累,迟端一壁讲着,一壁也从地上站起。
和沈辜幸站得近了,她才发现他的身高像他的长相那样出类拔萃。贺禾一米七二,经常误以为那些介于七二和八零之间的男同学都和她身高齐平。她平视沈辜幸,却只能看见他失去血色的薄唇。
事实上刘公不仅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还旁敲侧击着让她务要对此过于上心。
好孩子贺禾不懂就要问:“为什么?”
前任冥判可是交代过她,黄泉鬼吏一职已经很久没有再流入新鲜血液,她的下属少一个是一个。
刘公微微一笑,竟有几分神秘意味在其中,“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句话冥判听烂了吧。”
听烂了又如何,女大学生贺禾当了两年冥判,不过胆量和见识比从前多上一些。少年时代便生就的吃瓜精神,生前随年龄增长死后因见识开阔而更加茁壮。
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
贺禾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半圈,道:“刘公,不管是人是鬼是妖是魅,穿过白驹门回到过去。假使超过三年,真的都会灰飞烟灭的吗?”
“当然。万物有常,各有其理,断鹤续凫必遭天谴。”刘公点头称是,脸上忽然漏出微小的讶异:“冥判不是刚上任不久就知道了吗?”
她状似随意地追问:“那不管是谁,只要穿过白驹门不满三年都能平安回来吗?”
“不行。”刘公捋须否定,他的胡须白如银丝但却稀疏,“那只青莲地狱逃出去的恶鬼不行。”
贺禾心里暗暗提起的轻微紧张又被轻轻地放平,她知道安放白驹门的第十层那个房间布满了各类法阵,它一回来便会在刹那间被阵法打得烟消云散。她亦确定,那扇门她可放心无虞地通过。
几天以后,贺禾逮着空带上乌沉图,悄摸摸地打开白驹门到公元一四……年。又倚靠乌沉图,循迹找到躺在泥雪下的沈辜幸。
她笑着揶揄他道:“辜幸大人该不会是在这两年半里尽情摸鱼,留在这里睡觉吧?”
他疑惑:“摸鱼?”
沈辜幸虽然丰姿过人,看着只有二十七八,实际上不知是哪朝哪代哪年生人。贺禾在碧落里混了两年半,十分体谅她的下属落伍于当代青年,解释道:“浑水摸鱼的摸鱼,就是上班偷懒磨洋工的意思。”
身在其位应谋其职,她正经地问道:“那么辜幸大人你见过那头从裂如青莲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没有?”
赵谨言!刚刚清醒过来,诧异于贺禾来此,他一时没想起他来。两年半之前的那个夜晚,他用红莲索抓住了赵谨言,疏忽大意被他偷袭,栽落云端昏死过去,意识全无。
她问及赵谨言,他才突然目想心存,道:“见过。穿过白驹门的第二天我就见到了他。被他偷袭,骤然昏死。直到冥判来此重新点燃红莲令,才醒过来。”
鬼吏和红莲令的关系很玄妙。要务在身之时,红莲令藏在鬼吏掌间,与他合而为一。鬼吏若蜡烛,红莲令若烛芯,蜡烛无芯不成活。完成任务后,红莲令交还冥判,鬼吏孑然一身安健如常。
沈辜幸摔入尘土时,红莲令冲回他掌内保住他虚无缥缈的身体,但也就此熄灭。
贺禾不仅找见沈辜幸,还往他掌间注了灵力,重新点燃红莲令。沈辜幸醒来时,是能感觉到掌间变化的。
“还好我过来了,否则辜幸大人可真要一睡不起了。”她道,发自肺腑的感叹,不含一丝邀功的语气,“睡了这样久,还记得我将红莲令交给您之前说过的话吗?”
他惜字如金:“记得”
沈辜幸神情冷清。
贺禾没来由地想让他再重述一遍她当年的交代,却又咽了回去,只与他商量:“辜幸大人,您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年六月又十三天,再拖下去指不定就满三年。夜长梦多,我们尽早回去好吗?三日之后如何?”
贺禾以为沈辜幸会淡淡地应个好字,他却出乎意料地用几句话委婉拒绝:“烨火红莲,除恶务尽。既然领受差使,自当尽心竭力。差使未完,离三年之限还有五月之余,现在回去为时尚早,辜幸以为限期前一二日再回去也不迟。”他还不想走。
沈辜幸竟然说了这么多字?贺禾心底略略惊讶一下,抬眉看着沈辜幸,语声内略怀几分可惜,道:“哦,那好吧。辜幸大人是勤恳敬业的好同志,那我就不强求辜幸大人一起回去了。”
她要他即刻返回的意愿意外地也不强烈,只尽责地询问:“辜幸大人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他迟滞了一瞬,面色坦然地道:“没有”
“那有什么需要我出手相助吗?”
他仍旧道:“没有”
沈辜幸果然让人省心又省力,贺禾欣愉地想,灿然笑笑,“那我走了”
她越过白驹门并不只为查看沈辜幸是何情况,关心失联下属的确是主要原因,但贺禾也存着自己的小心思。沈辜幸无碍,意味着她有大把时间去完成渴望实现的事情。
她笑得愈发灿烂,而走前还犹不放心般嘱咐道:“辜幸大人记得一定要在三年期满之前回来啊。”
沈辜幸淡漠地点点头:“好”
“高高冷冷沈辜幸,多讲几个字能少块肉?”贺禾咂舌感叹,不过却是皮里春秋。
沈辜幸听不见贺禾的心里想法,只看见她笑容灿烂着合掌霍然消失,留下被白雪覆盖、空寂得有些森然的山谷。
他在这山谷间沉睡了两年六月十三天,按照残损的回忆推算,他已经错过了她在沈家被冷落被欺侮的两年。
他原来想…再看看她…
他忽地又坐回了地上,唇角嵌着苦涩笑了一笑,看来事与愿违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哪一年的沈辜幸都不被上苍怜悯眷顾。
……
軨城东郊温岭山,木叶早凋零。两间小茅屋,毗邻着建于山脚下,在荒凉冷寂中显得分外孤僻。
快雪时晴。
书生伏倒书岸前埋头苦读,外面突然响起短促的敲门声:“笃,笃,笃”
青年书生独居一室,花妖狐媚前来叩门勾引的风流韵事还是从蒲先生那本书写就才广为流传的,而书生去开门后还是不幸进入了聊斋的套路类型。
面前女子姿容平淡,身着淡蓝色调的奇装异服,胳膊和膝盖下尽露出冰肌雪肤。他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匆匆地将视线放到她眼下。
“你是?”
女子泰然自若地看他,反而反客为主地问道:“您是孟凌孟先生的公子吗?”
书生不解这陌生女子来意,拘谨地微点下头,依旧照实答道:“家父正是慎独馆主人孟凌,敢问姑娘是?”
“贺禾,贺新郎的贺,禾苗的禾。”
贺禾娇俏地笑了一笑,突然道:“借你的身体用一下。”
语罢,转瞬便如元宵节晚夜空的坠落烟花般消失,好像方才她这个人、他们的对话都是他书读太多产生的幻觉。
书生惊骇地往后退了半步,脑门仿佛忽然有一股无形的怪力击砸,他顿时意识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