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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恶鬼 ...

  •   亥时黑夜夜色沉浓,整座軨城都隐没在幽寂深邃的黑暗里。两道迅疾如箭的虚影掠过軨城上空,一道红如朱血鲜艳惹眼,一道暗黑如墨与夜色物我合一。

      倘若有人飞到半空追上它们,便能瞧见这两道虚影其实是两个御风而行的年轻人。准确说来,是一身玄色衣裳的年轻男子凌空御风,单手紧紧搂着盛装女子盈盈一握的腰肢。

      那女子穿着大红嫁衣,青丝上缀着缠丝缀红的金饰,金线流苏因在云中疾驰而摇曳生风。

      呼啸风声在她耳畔激烈作响,它们迎面扑来,直刮得她睁不开眼睛。不必睁眼,她也晓得他掳了她飞出軨城之外。

      耳后,他的声音倏然响起,在呼呼风中仍然清脆,“你怎么安安静静的,不想和我说些什么,不想问我些什么?”

      她陡然一惊,缓过神才问他:“你是赵谨言吗?”

      迟端的两手紧紧抓住男子扣住她纤腰的手臂,容色映着几分惊恐,不至于到面如土色的程度,但也不能处之泰然。

      假使她一不小心掉了下去,也不是完全没有摔死的可能。

      半刻钟前,沈洺暄走后,他从空气里倏然现身,正如志怪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奇幻。迟端下意识地向后瑟缩,瞪大的眼睛呆如木鱼。

      来人和兵部尚书家的公子一般形容相貌,却穿着件破旧的黑布长袍,一头乌发凌乱地披下,宛如饥荒时期逃入軨城的流民。不同的是,流民面黄肌瘦眼皮下垂,而他的脸色却像是在水里长久浸泡过的诡异惨白。

      “你……”迟端愕然地望着他,又因惊愕而止住了话。她认得他是谁,可赵谨言不该是这副模样,怪异若鬼魅。

      他将身凑近大红衣裳的新嫁娘,向她伸出了惨白无比的手,道:“慕迟端,我带你走好不好?”

      这声音是与面色相反的温吞醇厚,似乎蕴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带她走,带她去哪里?

      “我……”

      忽如其来的阴冷腐烂味道随着他的靠近而浓烈刺鼻,无形却确有其实的恐怖使得她不寒而栗。

      迟端手撑着床板向里挪去,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要。”

      他俯下身,死盯着惊惧得仿佛呆愣的慕迟端,唇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冷硬非常:“慕迟端,你必须和我走。”

      冷得像在冰渊里封存过的手掌一下抓住迟端的臂膊,他猛然将她扯出了雕花木床,旋即在悄无声息中离开沈府。

      她还来不及惊叫一声“啊”,人便已在了半空中。她被骇得神魂俱消,高声喊叫显然也不是如此情况下的明智之举,谁知道他会不会被触恼把她丢下去。她只敢死死抓住他的手,像跌落悬崖的人抓住横生的野枝藤蔓。

      她问他是不是赵谨言,那位兵部尚书家的三公子,他则坦然地答道:“我是”

      她惊愕地道:“你死了?”

      那位尚书公子赵谨言芝兰玉树,生得丰神俊雅,仪态风流潇洒,交游皆名人雅士,无疑是軨城商宦适婚女子人家攀亲的上乘之选。

      可身后与赵谨言仿若双生的却毋庸置疑是只鬼,离别阳世却没有去玩地府。

      他幽幽地小叹口气,她脖颈脊背忽然尽皆凉透,低哑嗓音在她耳畔回绕,:“可以这么讲,也可以说是没有死。”

      这个时代,六百年前的赵谨言还在人世,而慕迟端也没灯枯油尽。

      她惊骇不已,身体僵硬得像块朽木,问:“为什么要带我出来?”

      他的回答模棱两可,迟端并不晓得其中意思。她只知道赵谨言已经做了鬼,而她和他除却她年少无知时不为人知的一厢情愿,再没有太多交集。

      他嘿然无言,只抬手更快地向冲向前方一望无垠的黑暗,过了许久才听他缓缓地道:“因为……你是我的夫人。”

      “什么?什么夫人?”

      迟端双肩猛然一颤,俯仰之间好像便卸下了紧张惶恐,也卸下了所有思绪。她没听错,他口齿清晰明明白白说的是她是他的夫人。

      赵谨言如何离世,何时离世?她分明在今夜嫁与了沈洺暄,又怎么会是赵谨言的夫人?

      她不知所云,呼吸仿佛被惊愕压得只剩一丝气,“你说什么,我没听错?我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赵谨言没再答她,反而猛地停了下来。迟端猝不及防地向前伏倒,若不是她的腰腹被他紧揽,她必然被震得坠落地上。

      她惊魂未定便一下看见远处半空中,夜空漆黑然月华如练,依稀有人逆着溶溶月光踩云而来。

      赵谨言即是看见那人才停下的。

      他的身形高大,穿着一身黑衣裳和连帽斗篷。他逆光而来,由是只有一个黑乎乎的形影。直到他站到了他们面前时,他和她才瞧清了他隐在帽下的面庞。

      赵谨言蔑笑了声,笑容狰狞地道:“我早料到碧落里会派人来六百年前,没想到来的是你。”

      迟端愕然出声:“沈洺暄”

      来人是黄泉鬼吏沈辜幸,不过和沈洺暄相像得似乎是同一人。

      他的嗓音分明沙哑粗粝,可语音冷冽却丝毫未减,他道:“放下她”

      赵谨言将迟端箍得更紧,不屑地弯了弯唇角,轻蔑地向他笑了笑:“凭什么?你说放就放,那我算什么?”

      他冷声重复:“放下她”

      “你……”做梦两字还在口内,赵谨言的脸色已蓦地变化,箍住迟端腰际的力度松了一分。

      即在方才,一束剔透的鲜红光焰如一支穿云箭顷刻间贯穿了他的腰腹,穿透之后消泯于苍夜。

      那是红莲令放出的光焰,纯净而凶猛,能灼烧与邪恶污秽相关的一切。

      他捂着被它穿透的伤处,那里劫火猛燃,他痛得面色扭曲,却还是轻蔑地扯了唇角笑笑:“黄泉鬼吏暗中出手伤人,未免也太卑鄙了吧。”

      “一报还一报”他冷眸望向赵谨言,顿了顿再道:“我不及你”

      赵谨言呵呵笑了两声,癫狂一般地质问:“沈洺暄,凡人身死为鬼。可为什么我死后被打入裂如青莲地狱,受尽生不如死的折磨。而你却能当上黄泉鬼吏不死不灭。为什么啊?!”

      他的神情漠然:“不为什么”

      他和他都是死了六百年的人,赵谨言在裂如青莲地狱受刑六百年,受全身被活活冻得四分五裂的极痛。机缘巧合之下逃脱裂如青莲地狱,跃过白驹门逃到过去。沈辜幸受雇为黄泉鬼吏,在碧落里卖命六百年,为追捕赵谨言而来。

      赵谨言眯了眯眸子,挑衅般笑道:“沈洺暄,你是想活捉我吗?呵呵,你别做梦了,我就是灰飞烟灭也绝不回地狱里去再受那种剥皮蚀骨的刑罚。”

      又一束鲜红光焰冲他飞来,他敏捷地向旁一闪,那光焰却不偏不倚刺中了慕迟端的腰腹。

      “啊!”

      她失声惨叫,剧痛似乎霎时从腰腹部传向了四肢百骸,哪一处都疼得要命。

      红莲光焰不仅对淫邪肮脏的东西有莫大效用,对肉体凡胎、山川草木等人间物事亦有不容小觑的作用。

      赵谨言急急叫了声:“端儿!”

      他的脸色只缓过一丝半点,扭曲着,惊愕着。

      悬浮在正对面的那人斗篷微颤,目光落在迟端身上,蕴着半分讳莫如深的意味。他泰然自若地望着他们,口中轻喃念咒,一朵红莲通体透明而娇艳似火,霍然飘出了他掌间。

      “劫火猛烈,烧之不失。烨火红莲,除恶务尽。”

      红莲令的本体即是一朵红莲,蓄着高深莫测的灵力,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平昔藏红莲于掌内即可将五成灵力运用自如,对付小妖弱鬼绰绰有余。召出整根红莲令,即是召出全部灵力,鱼死网破在所不惜。

      当然,往往只要黄泉鬼吏催动了整根红莲令,便没有败北的结果。

      红莲悬在他掌间上旋转,沈辜幸冷眉望向赵谨言,眼底漾着一片冰冷,“你放下她”

      剧痛还肆意在她全身上下流淌,赵谨言仍站在她身后搂着她,迟端看不见他。她只勉强看见沈辜幸的身形瞧不清他的神情,她不无惊恐地想面前这个人是憨是傻还是要她死?他们都还在半空上,他若听从地放下了她,她摔下去不仅会死而且是血肉模糊的惨烈景状。

      “你别……”她更为惊恐地抓紧赵谨言,像在抓块寒冷沁骨的冰。她想和他说别放下她,却在忽然之间被甩下半空。

      沈辜幸催动了红莲令,迸发一束束血红光焰,如一支支利箭飞射赵谨言。他瞬时被万箭穿心,红焰盛开在黑如鸦羽的衣裳上,绚丽灼眼而惊心动魄。

      他奋力挣扎,一时没抓稳丢下了慕迟端,仿佛生在他身上的红焰绵延长长,一霎时变成红莲绳索,将他缚得严严实实。

      “啊!”

      今夜迟端第二次惨叫,发生在她极速下坠的途中。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被掼得血肉模糊,而是落入一个坚实却寒凉的怀抱。电光石火之间,沈辜幸接住了她,平稳地降落。

      她在他怀中,就近仰视着他轮廓分明的面庞,不禁问道:“你是沈洺暄吗?”

      “……”

      他置若罔闻,只灰暗得似乎蒙了层风霜的睫毛微微颤动,他答非所问地道:“我送你回去,他在等你。”

      她又问:“他真的是赵谨言吗?”

      “他是赵谨言。”

      “你们都是鬼吗?”

      代代流传的不仅是奇趣逸闻、英伟事迹,还有古早传说、灵异旧闻。迟端听人讲过,也在书上看过,人死之后为鬼。透明若空气,能恣意飘游四方,用法术作祟,不过畏惧曜日,被阳光一照便魂飞魄散。

      他们两人身上的阴冷之感大相径庭,却都不大像与得道成仙沾过边,反而和鬼魅莫名相近。

      “……”

      平稳地落到地上,迟端以为他要松开手了,却突然困意上涌封住了眼皮。她临睡前朦朦胧胧地听见他说:“你累了,先睡上一会儿。”

      眼见迟端顷刻间睡死,他迟疑了一瞬,继续道:“今晚并无大事发生。慕迟端嫁给了沈洺暄,你们讲了几句话以后他突然想起件急事离开,而你挨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他将迟端送回洞房,向久候灯烛下的沈洺暄交代一句:“她睡了,不要扰她,让她好好歇息一晚。她的记忆被我抹干净了,明天她醒以后,也别再提今晚的事情。”

      然后,闪身奔赴未完成的功业。

      赵谨言被红莲索捆着倒在云上,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状如死鱼。

      他捉住了他,带着他穿过白驹门回到六百年后,与红莲令一起交给冥判贺禾,这桩差使便算完成了。

      路已走到第九十八步,但沈辜幸的心情很平静,无谓如释重负,也没有一点欣喜。他从第一次做差使起便是这样,至今未改。

      倒在云上的赵谨言乜斜着眼睛看他,邪狞地撇嘴笑,不无嘲讽地道:“沈洺暄,沈大人。是准备收了我,就此回去了吗?又回到六百年后,日复一日地抓鬼吗?”

      他状似循循善诱:“沈洺暄,你不想在这里多待上些时候吗?你不想多看几眼慕迟端,再和她讲几句话吗?六百年后可没有活着的慕迟端啊,沈洺暄。”

      不消六百年,大概从这时算起的五年以后,慕迟端便在意冷心灰中死去。赵谨言回来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再见慕迟端。

      沈辜幸不以为意般走近他,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她没有转世呢?”

      他寻了她六百年,只在革命以后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偶然见过一个与她容貌相仿的女子,却不是她。

      或许,她真的没有转世。

      “因为……你动摇了。”他忽然大笑,笑声猖狂而阴凄,原本艳红如火的红莲索竟霍然褪去艳丽颜色,转而变成略次一筹的水红,“沈洺暄,红莲索松了,你心里可没方才那么坚硬。”

      赵谨言猛然挣脱出红莲索,旋即抬手正对沈辜幸,黑雾自他掌中猛地窜出,排山倒海般冲向沈辜幸。

      没有防备的沈辜幸饶是反应迅速,也被气势凶猛的黑雾一击入腹,连连向后趔趄倒退。

      眼前黑暗赫然铺天盖地,他骤然昏死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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