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妍（重生）》云中水月

72、回忆

　　门忽然推开，张氏抚着胸口，那年轻的小张氏被吓了一大跳，转头惊恐地看着门口。

　　谢妍面色平静地走进来，一时让人拿不准她是不是听到她们说的话了。

　　“许久没人同我讲公理了，我倒是起了兴致，想听一听。”

　　小张氏瞠目结舌，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张氏艰难地道：“大小姐……”

　　谢妍心平气和地说：“姨娘莫急，也莫气，小曦，去倒杯水过来，让姨娘喝了缓缓神，今晚左右无事，我有时间听姨娘慢慢说。”

　　小张氏听了谢妍这话，鼓足勇气，护在她姐姐面前：“你别吓唬人！有什么仇怨，冲着我来！”

　　谢妍觉得这人脑子大概不太好，别人说事实，她觉得在吓唬她。

　　“姨娘，我有话同您说，能不能请这位阿朵姑娘先出去？”

　　张氏还没开口，小张氏嚷嚷道：“我不会出去的！你想欺负我姐姐一个人，做梦！”

　　谢妍现在只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对死缠烂打搅局的人，耐心宣布告罄。

　　“我请你出去，是给你脸，你若不要脸，我不介意喊人进来抬你出去。今日我可没带婆子，到时候被些五大三粗的男人碰了手还是脚的，你别想不开。”

　　小张氏虽然自小家境不好，但爹娘和姐姐都疼爱她，后来靠着张氏卖身进国公府的钱，日子还算可以，到了及笄年龄，还匹了户殷实人家，她性子有点硬，也是因为从小没受过太大磨难。从未有人像谢妍这样，和她说这般折辱的话！

　　她又惊又慌又怒，全身抖若筛糠，眼中噙着泪，咬紧牙关，还是护在床前不动。

　　谢妍脸色一沉，床上的张氏急得快要跪下来了，歇斯底里叫道：“阿朵你快出去！”

　　“姐姐！我——”

　　“出去！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才甘心！”张氏喘着粗气，甩开小张氏搀扶自己的手，“大小姐不会对我怎么样，你，你再不出去，日后都别认我这个姐姐了！”小张氏不知道轻重，但张氏太清楚了。她知道谢妍从小到大，性子有多好，多和顺，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谢妍发怒，说狠话。

　　这久违的场景，让她想起一个几乎快要忘记的人，勾起了她内心深处最可怕的记忆。她相信谢妍说得出做得到，她的身体里，留着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血。

　　无论多温柔体贴，狠起来的时候，可以比谁都绝情。

　　小张氏哭着跑出了门，小曦关上门，在门外把守着。

　　屋中一时寂静下来，只有张氏急切喘气的声音，谢妍弯下身子，轻拍她后背顺气，张氏没动，但她的背，下意识地绷紧了。

　　“姨娘，你不必惊慌，我无意吓到人，但那位阿朵姑娘不出去，我们没办法交谈。”一个将自己的一时之气，看得比姐姐的身体和意愿更重的人，控制情绪的能力基本没有，留她在现场，只会消磨无意义的时间。

　　谢妍想听的是真相，不是发泄，或者揣测。

　　张氏好容易平复了气息：“大小姐，阿朵冲动又认死理儿，她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谢妍平静道：“姨娘，她怎样我不管，我现在只想听你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爹在跟我娘成亲之后，立刻就要纳妾，为什么无端端的，我爹会将你们都遣送出府？为什么要说是我娘将你害成这样？无论是好，是坏，是恩，是仇，一切见不得光的，我都能接受。我只想知道真相。”

　　她打量着张氏的脸色，张氏的脸色实在很难看，不知道她是想起了什么，但可见过去的事对她来说，并不好受。

　　“姨娘可以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但在姨娘开口之前，最好清楚一件事，真和假，我懂得分辨，而我不想听假话。从小我就教育安儿，做人要踏实本分，不要说谎。真话再难听，那也是真话。如果一个做母亲的，连言传身教都做不到，带头说假话，那我一定不愿她教坏我弟弟。”

　　张氏闻言面色惨白，谢妍这就是完全的威胁了。

　　张氏知道她做得到，她可以十年如一日地，拿张氏当姨娘一样照顾，让谢安中秋节的时候，出府在别院住上几天，和张氏小聚，那她就一样可以，让张氏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

　　张氏彻底放弃挣扎了，神色惨淡地靠于床背上，她的眼眸，蒙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灰雾，看着谢妍的时候，仿佛穿过了她，在看记忆中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国公爷为何要纳妾，我也是在卖身进了国公府之后，才知道那时候国公爷同夫人，刚刚新婚不久，而在我之前和之后，还有好几房妾室进了门。国公爷，他是一个很温柔很体贴的人，一点也不像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小将军，有时候你看着他，觉得他明明应该是个握着笔杆，才华横溢的文人才对，他很喜欢看书，喜欢画画写字，在府中的日子，几乎是从早到晚地待在书房里。”

　　她曾经以为永生都忘不了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近几年来却很少想起了，连她都以为自己快要忘记了，可是现下一回忆，那个人又清晰地出现了，还在记忆中原来的地方，栩栩如生。

　　从早到晚地待在书房里……一个人若总是闭门不出，感觉像在逃避什么。

　　“那我娘呢？会去书房陪着我爹吗？”

　　张氏轻轻摇头：“不会，国公爷在书房的时候，连伺候的下人都不用，都是一个人，我记得有一次，我熬了参汤，给他送过去，侍从拦在门口并没让我进门。”

　　“那后来呢？”

　　“后来就是阿朵说的那件事了。当时阿朵还小，安儿办满月酒，我接弟妹进府来玩，顺便住了一段时间。安儿满月酒之后，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差，时常头晕眼花的，请大夫看过，说是以前身子亏了，月子的时候又思虑过重，没调理好。”

　　“王府里的老大夫给我开了药，但我吃了还是不好，直到有一天，我舅母来看我，她觉得我情况不大对，就偷偷带了个大夫来给我瞧，结果她带的大夫说，王府里的老大夫给我开的药，看上去适用，其实诊的我的病理，全是错的，所以用的药，都是和我病状相反的，我越吃只会越不好。”

　　“所以你觉得老大夫是授意于我娘，存心害你？那你就算找人对峙，也得有凭证才行。”

　　张氏急促地咳了两声，缓了缓神道：“大小姐，当时我也才十来岁，出阁前除了在家，没去过其他地方，打从嫁入了国公府，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没见过世面，也不懂人情世故。当时我那舅母跟我说，夫人一定是妒忌我生了府中的长子，国公爷又疼爱安儿，偏宠我，所以才下手害我。我心中受了这样的打击，想到自打我进了国公府，夫人一直对我很好，没想到她竟是菩萨面，恶鬼心肠，怀了那般阴毒的心思，我是惊怒交加。”

　　谢妍理解，她第一次面对人心险恶的时候，也是惊怒交加，措手不及。

　　“可是你还是没有证据，说明我娘与老大夫串谋啊，而且每个人的病症，成因可以很久远，体现出的状况，也可以是截然相反的，就算再有经验的大夫，都难免会有诊错症的情况。你又怎么能确信，诊错症的就一定是老大夫，而不是你舅母带来的那位大夫呢？”

　　张氏惨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有些释怀又有些感慨的笑容：“大小姐比我当时的年纪还小，可惜我却没有你这样的头脑。我正在气头上，加上对国公爷的误解……”

　　对上谢妍疑惑的目光，她苦笑了一下，似是在嘲笑记忆中的自己：“再卑微的少女，也多少做过怀春的梦吧，像国公爷这样的夫君，年轻英俊，身份显赫，文武双全，真的遇上了，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梦境一样。何况，他真的对我很好，对安儿很喜欢，才会让我不自量力，错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

　　“大小姐，当时我抱着安儿，直接冲入了国公爷的书房，我哭着喊着，声嘶力竭地，哭诉夫人要害死我……你知道结果怎么样吗？”

　　事隔多年，谢妍都能感受到她语气中的绝望，张氏说：“国公爷冷冷看着我，是的，他用一种无动于衷，冷眼旁观的眼神看着我，等我哭诉完，他开口说，既然你觉得在府中这么不开心，那我送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谢妍的神色有些难以置信，她设想过她爹信了张氏的话，或者信她娘不信张氏的话，或者更冷静点，找人去调查清楚情况，但是绝对想不到是这样的情形。

　　“后面的事情，大小姐都知道了，国公爷不光是对我，他还牵连了所有人，他立刻让人安排，将府中妾室尽数遣送了。”

　　难怪白管家什么都不知情，听张氏的表述，她爹从疼爱张氏，到张氏哭诉，翻脸遣散所有妾室，不过就是半日不到的时间。

　　可这实在太不符合常理了啊！哪有人是这么做事的？

　　“姨娘……”

　　张氏知道谢妍在疑惑什么：“大小姐，我所知道的事情，已经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你了。当年阿朵还小，她听到舅母和我说的话，也看到我声嘶力竭去找国公爷对峙，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怀恨在心，觉得都是夫人设计陷害我，让国公爷赶我出府。”

　　“我却早就想得很明白了……就像你所说的，夫人陷害我，不过是个毫无凭证的猜测，甚至连动机都不存在。那时我以为夫人嫉恨我生了长子，不过都是自作多情罢了，其实在国公爷眼中，我和安儿，什么都不是。”

　　谢妍也没想到，他爹凉薄至此，她知道国公爷很忙，回京回府的次数，屈指可数，但都说严父慈母，又有哪个做父亲的，会成日里和儿女说暖心话呢？

　　她只以为，她爹是再普遍不过的父亲，可如今看来，这当中的凉薄，触目惊心。

　　张氏不过是一个妾室而已，国公府不缺这口吃食，不至于养不起这一个人，生了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国公爷不念和张氏的情分，为了安儿着想，也不该如此轻易地将她驱逐。

　　不光凉薄，而且性情多变，喜怒无常。

　　其实张氏口中，无论是温柔体贴，还是冷酷无情，与谢妍印象中那个神色冷淡，不苟言笑的父亲，都接不上轨。

　　一个人的心思，纵然再怎么掩饰，在不经意间，总难免会泄露丝许。

　　“姨娘，您仔细想想，我爹除了最后书房翻脸那一次，平时可曾有过让你觉得异样或生怯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