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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再作檄文斗天官 ...

  •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精瘦的马匹驰骋在滂沱的大雨中,鬃毛因雨线冲刷而锃光发亮,
      电闪雷鸣之下,犹如一头甩着银线的铸金野兽。

      两侧的城墙氤氲了一方暗红,琉璃青瓦飞檐鸟,倔强地冲向天际。
      远远望去,乌云之下,天地相接。

      辰时,五城御史台城楼。

      张汝商其人身材浑圆,天庭饱满,生着一副善像。他依旧在任亲军卫百户兼五城御史,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或许他已经知道了。
      这时,他正指挥着精悍的队伍,击鼓传信,紊乱的兵马飞速有序起来。前后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京城的局势便了然于胸。张汝商按住腰间的铜牌,不可否认,他是个指挥天才。

      此时的京城已如潮后余浪,但随时都有波涛再起的危险。张汝商带着队伍走在前头,却在城门尽头被一匹削瘦的骏马横路拦下。
      张汝商大惊,忽地杀住脚步,胸前的猛虎面目狰狞,随即被抱拳恭敬地遮住:“姜爷?有何吩咐?”

      姜烽微微一笑:“美差。”

      张汝商奉命到了衙门处,邱岭正在里面候着,身着布衣,净束发髻。而那身藏蓝色的圆领官服早已不知所终。很显然,姜烽所谓的“美差”是让他审犯官邱岭。
      在旁人看来,这的确是份美差。

      环视四周,几位紫衣官员正屏息凝视,张汝商一与他们对视,他们便挪开目光,态度并不屑。

      张汝商眉头一紧,气氛凝固得让人窒息。一队队侍卫肃然立着,像极了四扇冰冷的铁屏风,中间留着他和邱岭相看两不厌。
      他当然懂得姜烽的意图,秘密是他张汝商告诉亡灵的,姜烽这是让他自投罗网。张汝商缓缓走向堂案,坐入“明镜高堂”下的木椅,表情模棱两可,让人摸不清他心里想的什么。
      官员们这才陆续离开,只剩一个陪审官和一个口供记录员。这时候,屋里一共四个人。

      邱张原本认识,二人还是同乡。但这并没有让邱岭产生“同乡情分,治罪从轻”的侥幸心理,反而更加嗤之以鼻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将目光投向张汝商,仿佛在说:“你只是一介武夫,凭何审我?”

      ——升堂!
      少顷,张汝商问道:“邱大人,你可认罪?”
      邱不答反问:“张大人,下官何罪之有?”
      张答:“不听号令,擅作主张,此为目中无法;以下犯上,蛊惑人心,意与圣上争夺仙丹,此为目中无君;民乱骚动,不但不劝,反而煽动民众,助人下石,此为目中无国。”

      “好一个无法无君无国!既然如此,邱某就写他三千檄文,斗一斗那天官老爷!”

      其实,邱岭做出这样的举动不难理解。他做知县的这几年,体会过人间疾苦,也从不拾取百姓的一分一毫,加之性情刚烈,倒与那海瑞有几分相似。在百姓眼里,他是个肯为民请命的好官,但在上级眼里,他却不是个说一不二的好下属。

      邱岭字正腔圆道:“那么,张大人你可知道?这些亡魂之中,有倭寇犯京受难的百姓,有河道失修遇难的灾民……人固有生老病死,但这些亡灵皆死于非命,因之何在?居高位肉食者鄙,只知谋利,明哲保身。殊不知,普天之下,还有这么多家徒四壁而无处伸冤的百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君既为天下苍生之君父,臣子更应尽父母官的本职!张大人,难道这个道理你还不懂么?”
      他说得甚是流畅,字字铿锵,仿佛提前拟好的文章,信手拈来。

      张汝商面不改色,只淡淡说了八个字:“人情可谅,天理难容。”
      这话是说,黎民百姓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邱岭鼻翼一颤,张汝商话锋一转,笑道:“但若人情都可以罔顾,天理也妄称天理。邱大人说得对,做的也对,放人!”
      最后两个字,张汝商几乎是喊出来的,犹如一炬火焰冲破冰面,席卷着支离破碎的残冰,竟有那么一丝的快意。

      突如其来的画风让气氛诡异起来,陪审官和记录员被吓了一跳,邱岭更是摸不着头脑,他原本打算继续说下去,将这位“明哲保身”的张御史奉劝个淋漓尽致。但他没有想到这么容易,更不知道自己只是个陪衬,而坐上的张汝商才是众目睽睽的主角。

      “放人!都没听见么?”张汝商以主审官的身份再度嗬道。
      霎时,门外冲进一队侍卫,鱼贯而入。
      “抓张汝商——”
      张汝商泰然自若地坐着,面对汹涌而来的侍卫,默默闭上眼睛,如释重负。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

      几名粗壮的船卫聚在船尾,大手谨慎地掌着舵,船舵是木制的,打磨得光滑而有油性,不过并不妨碍使用。脚下堆着数艇小木舟,一艇可载十人,皆用麻绳绑在船壁内侧。放眼望去,这艘长二十丈、宽十余丈的宝船尽在他们的手中,只要稍一疏忽,帝国的使命就会成为泡影。

      不远处,偌大的风帆之下,还有数名与他们一样的帆兵,轮番执勤,盛夏的天气,在这儿倒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可能还会有点料峭,侍卫们不禁将手缩进衣袖中,毕竟是海风。

      七月既望,午时三刻。渤海,东出三百里。

      杨濂睡得很沉,窗柩静静张望舱外,一片碧空洗。
      困倦的书案上搁置着几张信笺,这是姜烽寄来的情报,一个与他有着不解之缘的锦衣卫指使。

      几年前,为了倒严,两人曾在同一立场站过,这之后,便没怎么有过交情。那时,姜烽还不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大人在位之时,锦衣卫气焰极盛,就连东厂也要听他们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天星易轨,两个人又阴差阳错上了同一艘船。

      湖笔静静吊在案头的笔架上,倒映于笔洗中一动不动,淡淡折射着水光。
      杨濂没想到,这个人会真正坚固地在这一叶扁舟中,与他共沉浮。桌面的案牍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自从皇上下了圣谕,杨濂就一直没睡过好觉。如今漂浮于茫茫大海中,竟睡得安稳起来。凉被轻轻遮盖住他的身体,有规律地起伏着,乳白色的璞玉安然地卧在枕旁,东厂提督的令牌搁置在桌上。

      小太监端着一盏瓦罐,轻手轻脚来到门前,恰巧遇到了巡逻的侍卫。侍卫向小太监请安,这是东厂提督的近侍太监。小太监迅速示意他们噤声,眉飞色舞地嘘声道:“督主在休息,扰醒了他老人家你们赔得起!”
      他本就大舌头,这几句连着下来,只能听懂前几个字和后几个字。但语气倒表达得浓墨重彩。
      侍卫们惊慌失色,怔在原地,连连俯首。
      小太监不敢耽搁,低声道:“小点声走,去吧。”

      屋内的安神香静静燃着,小太监见自家主子彻夜难眠,好不容易睡个好觉,竟不忍心推门。犹豫片刻,当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杨濂已经醒了。

      杨濂听觉灵敏,加之谨慎的性格,一点微弱的动静都能被他察觉到。他睁开惺忪的睡眼,脸对着门口,焦距却不知在何处。

      “主子,”小太监连忙放下瓦罐,伺候杨濂起身更衣。杨濂捞起枕边的璞玉,系在脖子上,慵懒地问道:“现在几时了?还要多久到?”

      小太监一边忙着给他整理中衣,一边笑着道:“现在未初刚过,还要两个时辰便到仙岛了。”
      杨濂愣愣“嗯”了声,所有事情都在预料中,还好,还好。

      “主子抬手,伸袖。”
      “哦。”
      “主子在想什么?”小太监的语气甚是轻盈,态度拿捏得当,他能摸透杨濂此时的心情,心事重重,需要向一个人倾诉,可又不好主动说出来。
      杨濂随口道:“你猜。”
      “谁不知道,主子心里,是皇上万岁爷。”
      “这还用你说?”杨濂嗔怪,啼笑皆非。

      小太监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杨濂笑着看他,满心好奇。小太监笑的很好看,肉嘟嘟的脸上藏着两涡蜜酒,他佯作神秘状,乖巧道:“奴才猜着,主子一定是在想那个姜爷。”

      杨濂噗嗤乐了,他这是被说中了心思:“好奴才,你怎么看出来的?跟咱家说说。”

      “主子睡觉之前对着信笺发呆,醒了继续对着那信笺发呆,信是姜爷传来的,您瞧瞧,您不想那个姜爷,还能想的谁?”

      杨濂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小太监扶着他的手下了榻。杨濂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小太监待在原地,方才服侍过主子的巧手恭敬地叠放在腹前。

      “姜烽这个人呐,出类拔萃、忠心不渝,但是运气实在不咋地。”杨濂摇摇头。

      小太监没言语,杨濂转过身,苦笑道:“刚一升官,便投到了我这片浑水里,你说,不是倒霉是什么?”他这话不像是在吐槽姜烽,听起来反而更像自嘲。

      小太监见状,立刻颦起眉头:“那照主子这么说,奴才跟了公公您这么多年,岂不是要倒霉一辈子?”

      “哈哈哈哈哈,那真是苦了你了。”杨濂虽是东厂提督,在下属们面前却轻易不摆架子,待这些奴才也如家人一般。
      小太监抹了泪儿,啜泣道:“奴才不苦,这辈子跟了主子您,是福气!”
      杨濂摸了摸他肉嘟嘟的脸蛋,这个谨慎做事的小太监,偶尔会让他有心疼的感觉。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正午过后的天,愈发的暗了。
      正如姜烽信中所言,百里之外的京师,雨后天未晴。

      落日斜阳,青石砖的地下,大大小小的水涡俯拾即是,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像镀了一层的水银,青石被冲刷得,早已发了亮。行人稀疏,只有一队队的缇骑带着几个吏目,一遍遍巡逻着。
      很显然,邱岭在雨夜的高谈阔论还是有作用的,只不过他是顺着民心来的。

      张汝商被扣押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放在这之前,从来都是他将人抓来,交给北司诏狱,这一回,倒成了自己送自己一程。倘若当时,他一声令下,坐在这里的就是邱岭,但是他把人放了。
      出乎意料的是,锦衣卫并没有将邱岭再抓进来,至少姜烽是这样告诉他的。不过据说,那个邱岭官复原职之后,再没说过一句对天子和诸臣不敬的话。

      走廊里传来钥匙的稀碎声,张汝商立刻盘坐在草床上,闭目养神。他知道,此时迎接他的,还不会是一壶断头酒。不过相对于断头酒来说,严刑逼供更让人抓狂。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张汝商静静坐着,他只想知道自己的家人如何了。

      “报告姜头儿,张汝商的宅子是空的,未发现一人。”
      “一个人也没有?”姜烽下意识问道。
      “一个人也没有。呃……倒是有一条狗。”与姜烽对话的是北司的正千户,这是个不小的官。
      “狗?”姜烽想都没想,本能道,“拴了么?”
      “正拴在院儿里,见了人就活蹦乱跳。”

      姜烽心里有了谱,这一定是人走得太急,忘了将狗放了,但是狗既然还活着,说明人也走不远。想到这里,他大手一挥:

      “好,你们拿点肉食,先去问问那条狗,最好将张府上下几十号人给我问出来!”

      言下之意,狗认得人的气味,蛛丝马迹的气息,很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结果。所以这件事交给了经验丰富的老千户去干。
      千户会意,遛狗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份美差。他的眼睛不住往张汝商那边儿觑,饶有兴趣道:“那么姜爷您……”这是北司不成文的规矩,牢里锁了重犯,他们有肉吃的日子便不远了。

      姜烽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我先去歇会儿。”
      “……”

      但这还不是姜烽关注的重点,家人只是用来威胁犯人的一种手段,凭锦衣卫的本事,就算不用这招也有别的法子,毕竟是皇上脚下的鹰犬。
      他担心的是,这个张汝商官运亨通,为何要将长生丸的秘密告诉亡灵,莫不是蛮夷派来的奸细?如今北有鞑子骚乱,东南有倭寇入侵,莫不是想等京城大乱,他们好一举入主中原?

      这个可怕的想法促使他来到牢房前,怔怔望着眼前这个曾经与他和光同尘的兄弟,一股难言的失望油然而生。他能看出来,牢里的人已经做好舍身成仁的准备。
      姜烽知道无济于事,还是说了句仁至义尽的话:“张汝商,你从实招来,我绝不会为难你,也不会为难你的家人。”
      这句话就像仪式一般。

      良久,张汝商仿佛突然有了感应,从木讷中醒来,毫不掩饰心中的释然。他只说了几个字:“到点了,该上刑了。”

      这时,北司探子来报,说找到冬青的下落了。她与苏十五临危受命,不负众望,发现了阴阳界的渡口。就在那个幽暗的水道尽头。
      原来恁日下了雨,地下水位上涨,渡口的界门被全然淹没在水下,故而两人未发现。只有在水位降到一定程度时,半圆弧形的界门在水面映出倒影,形成一个圆形,半虚半实,半阴半阳,这才能完整的将界门呈现出来。

      姜烽传令,于是这几日,他们两个一直在与亡灵打交道。尤其是夜里,他们要将孤魂野鬼收在法器中,先行送去渡口,这些无家可归的亡灵,若是留在阳间,无论在哪里都是大祸端。至于剩下的那些个,便要等杨濂的消息了。

      在这期间,苏十五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你真会苦中作乐。”冬青淡淡笑着。
      的确,短短的几天时间,苏十五就闹出过不少笑话,什么人家遛狗他遛鸡,他说拜过堂的鸡可以听到孤魂野鬼,还美其名曰“鸡飞狗跳一相逢,便胜过法器无数”;什么人参辟邪,半夜吊了一排人参又把冬青吓个半死。冬青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还是头一次和这么个鬼才搭档。

      “不是的,这次我是说真的,冬青姑娘……”

      冬青在他右前方走着,偶然间风吹草动,苏十五还没来得及说完,冬青便抬左手挡在他胸前,后者一愣,没再说话。

      良久,
      “看到了么?” 苏十五轻轻地,把方才“有趣”的事情说完,“你走在前面,那孤魂野鬼便要上来,但是一看到我,就跑了。”

      先前,冬青确实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二人的注意力都在亡灵身上,这也不怪她。她推测,可能因为苏十五会点仙术。

      “不对,”苏十五道,“你们杨公公也会仙术,而且道行比我深得不是一点半点。亡灵们怕的应该是我的眼睛,这个蓝瞳。”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冬青懂了他的意思,往他的蓝瞳上瞄了一眼。她之前问过这个问题,苏十五自己也是一脸懵,冬青灵光一现,笑道:“不错,给你画个像,贴墙上没准儿还能辟邪。”
      不过话说回来,这人得长成什么样儿,才能达到辟邪的地步?苏十五眨了眨蓝瞳,突然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

      蓬莱是水养的城,灵山自古多情。栖枝的黄鹂倾听着三仙庙里的歌谣,即便是民俗街坊,也洗剪着东风曳舞,旖旎一方。
      深宫重苑的这些年,这等仙境于杨濂来说也是南柯一梦,他常已道人自诩,却鬼使神差地,不曾游历过真正的道教圣地。在这一点,他常当自己作笑柄,
      想着就算唐突了这片圣地,也要一睹仙人真容。

      可惜,这一次他却不是来拜神的。

      杨濂在渤海湾中漂浮着,再返程的时候,夕阳已经落了两次。

      七月廿二,天津卫。
      杨濂上了岸,姜峰已在这里等候许久。那所谓的长生丸正装在一个精致的宝盒里,被一行人马载着。这一次,杨濂亲自带队。

      姜峰不住地觑杨濂,他心里总是有个顾忌。邱岭算是杨濂举荐的人,那日邱岭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会不会对他二人不利?换句话说,皇上会不会认为邱岭的话是杨濂的意思?

      杨濂一如既往地笑了笑:“放心吧。”他仰头望天,不经意摸了摸脖子里的璞玉,这玉佩原是皇上赐给他的。

      “我也是皇上脚下的爪牙,千钧一发之际,除非皇上让我回去,我才能回得去。我用邱岭,第一,他有能力平息民变,而且是最快的,无论用什么方法;第二,我得想办法让皇上传召,你也看到了,皇上并未表态,如此一来,权当皇上无声地表了圣意。你我也可安心办事了。”

      姜峰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长生丸既然到手,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酉正,安定门。
      这是帝王祈祷求福常走的门,能从此地入紫禁,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杨濂身着道袍,头戴道冠,手执拂尘,高高坐在骏马上,与他并排的,是一袭飞鱼服的姜峰。两人经过重重粉墙黛瓦,走向富丽堂皇的宫门。
      几枝桂花探出宫墙,和着柔肠百转的东风,吹去城外。

      山雨欲来风满楼——

  • 作者有话要说:  “再作檄文斗天官”是听了“何必诗债换酒钱”后来的灵感,这一句引用了其中的歌词~
    咳咳,此时wuli大熜(嘉靖帝朱厚熜)正在玉熙宫飞呀飞~飞呀飞~练得身形似鹤形~~~
    你们看看朕,朕再看看你们,再不更新朕今晚就不睡了(傲娇.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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