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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未到蓬莱先一笑 ...

  •   夜巡的灯笼依旧通亮,明早用的柴火却已经准备好了。青瓦飞檐挂着几串橙红的流苏,墙根的角落有一块黑色的三角形痕迹,那是常年堆放煤炭留下的。门外不时传来阵阵脚步声与咳嗽声。
      镇抚司的马匹在马棚里静静睡着,这是奔波两个时辰的功臣。

      火光映月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七月十五夜间,亥时,天津卫渡口。

      方才的事情的确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杨濂花了半个时辰,终于弄明白了这些亡灵的目的——长生丸可以帮助这些亡灵重获新生,所以这些亡灵想要得到长生丸。此时,门外传来姜烽暴躁的声音:“叛徒!”

      当然,这个叛徒指的不是杨濂。

      姜烽狠握拳头猛锤门框,墙角弹出一层灰尘,杨濂开了门。
      此次秘密出京去蓬莱,只有宫中人知,就连六部大臣都不知,又怎么会让亡灵知道这件事?杨濂颔首,心平气和道:“的确是有叛徒。你们亲军卫中可否有一个叫张汝商的人?”

      杨濂的质问让姜烽冷静下来。姜烽眯起眼,回想起东直门烟花凌空的一幕。五城兵马司的两枚铜牌确实是他亲手交给了张汝商,就是那个补子绣虎的官员,一丝凉意涌上心头,姜烽两腮的肌肉紧绷。

      “五城御史的确有一个叫张汝商的人,但是……”
      “这么说来,姜爷也感觉他可疑?”
      姜烽剑眉拧紧,倒不是觉得他可疑,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他的朋友不多,这个张汝商算是交好的一个。相处这么多年,单凭第六感,张汝商也绝不是如此弃国弃家的卑鄙小人。
      “不,不可能是他!”姜烽迫不及待道,“杨公公,可否给我个准确的消息?”

      “在咱家的玉盘面前,亡灵断然不会说假话。”杨濂玩味地笑道,“好吧,既然你不信,那你是不是应该觉得,这个人,更应该查查咯?”

      杨濂方才仔细询问了那些亡灵,他断定是那个叫张汝商的官员。杨濂常在司礼监秉笔,帮着皇上批红,对各路官员的家世与前历都十分了解,虽然他亲眼见过面的人不多。

      姜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个叫张汝商的官员出身江浙,是抗倭烈士之后,家境贫寒,与母亲相依为命。三年前他的母亲去世,张汝商丁忧二十七个月才重新上的任,一上任,嘉靖帝便委任他为五城御史官。要知道,通常的五城御史是正六品,而他破例是从五品。
      至于嘉靖帝为什么赐予他从五品的官衔,那都是后话了。

      总而言之,
      这件事情是从东厂和亲军卫这里出的岔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上报皇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眼下,姜杨二人如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唯今之计,只能想办法封住这些亡灵。只要卯时一过,亡灵收回地狱,事情自然就会步入正轨。可是到了那时,便要走陆路了。
      杨濂盘算了一下,陆路往返要比海路多一天半左右,但在现在看来,也不失为权宜之计。

      一缕青烟孤零零飘着,屋内充斥着淡淡的檀香。杨濂右手托着八卦玉盘,左手慢条斯理地捻着檀珠,静待亡灵闻声而来之际。
      姜烽迟疑片刻,这些亡灵既然是百姓的先祖亲人,那么“长生丸”这件事情会不会已经流到百姓的耳朵里?如果杨濂将亡灵一并封住,会不会引起民变?到那时……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杨濂拍了拍姜烽结实的肩膀,果断道,“姜爷,你放开了干,后面有我担着!”

      他的话再一次打断了姜烽的思绪,不过这一次是颗定心丸。姜烽随意瞥了眼杨濂的左手,几个时辰之前的伤口已经打理得利利索索。

      这所谓的“茅山术”公公,还有几分胆色。姜烽平视杨濂,坚毅的瞳仁似漆黑的夜空,却是将星星衬得更亮了。
      在锦衣卫的大老爷们中,官制等级分明,如果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双目平视你的眼睛,说明你得到了他的尊重。但杨濂的神情可不像姜烽那样庄重肃然。俗话讲,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这次倒是没必要刻意揣度了。

      时间紧迫,刻不容缓。回神,姜烽已经推门而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笼火团簇的夜幕中。从两扇打开的大门远远望去,燎燎灯火,锦衣卫的各路人马已然准备就绪,等待着迎接下一场好戏。

      这注定是不眠的一夜。

      晴夜,河灯方映半边天,天津卫,渡头衙门。

      那个书生已被女将带到了衙门里,不是因为书生有罪,而是除了衙门,的确没有既安全又近又简单的地方来安置他了。再者,紧急关头,也不能排除书生与此事有干的嫌疑,他身上的神秘法器,杨濂可没忘。

      姜烽不是个阿党相为的人,他立刻派了几个的眼线去京城,负责监视张汝商。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他与杨濂的对话,此时的他已经打消了一半的疑虑,因为杨濂已经对他交出了底牌。

      少顷,万朵烟花中,一束金色扶摇而上,绽出五枚莲花。

      “报告指挥使,五城雄鹰准备就绪!”雄鹰指的是潜伏在五城兵马各部的锦衣卫。
      “着!”
      姜烽站在渡口的望台之上,手里拿着远镜,万顷琉璃,倒映着他锐利的身影,像极了锋芒毕露的宝刀。

      百里之外的城角望楼,鬼旗悄然而立,与之隔瓦相望的东城水渠,闸门乍开,运河水势湍急,一朵朵莲花灯踏着白哗哗的逐浪顺流而下。

      “——放鬼!”

      东城门的河道放开,亡灵便会随着莲花灯直奔天津卫,那里有杨濂亲自守着,时刻准备暂时封住这些亡灵。姜烽叫了三两个小吏通报后,女将便可以安心在这里看守书生。
      那书生天生异瞳,有一只瞳孔是深邃的蓝色,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书生环视四周,这就是传说中的衙门监狱呐?嗯,屋子够大,四面都有墙,够结实!还,还有一张床!这是他半月来住过最好的地方了,比那些什么环堵萧然,不避风日的破庙好太多了。

      欣喜着,他又品出一丝酸涩,犯人的日子都比他好。
      罢了罢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书生把外衣铺在角落的地上,盘腿坐在上面便开始鼓捣自己的小玩意儿,有笔墨纸砚,有司南,有风铃,有小镜子,有拨浪鼓,还有,为数不多的几枚铜钱……书生自己摆弄得不亦乐乎,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摆在地上,认真检查有没有少了什么。

      “姑娘,请问这儿的牢饭白吃的么?”书生对栏杆外的女将笑了笑,希望能扑灭满屋尴尬的灰尘。
      “这会儿功夫,还呆不到你吃饭的时候。”女将好笑地看着书生,“怎么,饿了?”女将偶然听到旁人喊她“姑娘”,不免有些欣慰。

      在宫中,她是旁人口中的北司总旗,代号冬青。

      “不是饿了,我就白问问嘛。”书生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低叹了口气。

      女将抱臂依墙站着,四周空荡荡的,二人说话的回声很明显。不时有狱卒巡逻,见了女将,皆停下行礼。
      天津卫衙门的狱房是建在地下的,墙高四到五米,横竖过道像数个“弓”字排成的矩阵,共七七四十九间,每面墙上置有一盏油灯,每个拐角设有两名守卫,每隔两个时辰更一波守卫。
      在这种守卫森严的地方,一切都井然有序。衙门的犯人不多,故而两个人说了什么,也不会轻易泄露出去。

      少顷,女将拦住一行狱卒,下令道:“告诉他们,今天晚上,这一路不用巡了。”
      狱卒犯难,又不敢得罪女将,委婉道:“可,可是我们大人吩咐过……”
      女将道:“有我在你们还不放心?立刻去办!谁治罪,我担着。”
      “是,总旗大人。”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女将遣走了狱卒。这里便只剩下了他二人。
      “阁下,怎么称呼?”女将半蹲下去,肘架在膝盖前。
      书生道:“在下苏十四。”
      “哦,在家排行十四?”
      “不是,我娘哪生那么多孩子去?”书生站起身来,看起来很认真,因为这个话题正是他引以为傲的,他必须告诉眼前这位貌美的女差爷。

      “告诉你吧,我今天叫苏十四,是因为举国上下两京一十三省,我已经踏遍那一十三个省级地和南京城,如果明天能到北京城,我就要改名苏十五了。”书生侃侃而谈,蓝瞳中写满对京城的期待。

      女将柳眉一挑,又增疑窦,也跟着站起身。眼前这个书生,满身的书卷气,再怎么大也大不过三十,却是已经游历过大江南北。若放在寻常书生身上,寒窗苦读尚且来不及,谁又能有这般精力与魄力?怕不是在扯牛皮?不过这还不是重点。

      “所以……你是去过蓬莱岛了?”女将望着他,或者说,这是一个关键问题。

      书生答:“蓬莱仙岛嘛,去过。看,这些宝贝就是我从那里淘回来的。”说着,他摇了一个风铃给女将看。

      女将接在手里,她不懂什么法器,但是这个东西对她、对她的上司来说,也许有着重要意义。

      “这个风铃是我在福禄寿三星庙前捡到的,可以召唤神灵,不过我还没试过……还有,还有这个镜子,听说是照妖镜,说实话我也想见见妖魔鬼怪的庐山真面目。”书生挠挠头,“至于这个拨浪鼓嘛……暂时还没搞懂它的用处。”
      “好,苏十五!”
      “哎哎,是苏十四——”
      “苏公子,好吧?真要去京城?那你可想好了。”
      书生颔首,莞尔一笑。
      女将继续道:“这样,今夜子时会有一个人来见你,他可以有办法送你进京城。”
      有了张汝商的前车之鉴,她并不打算现在就把姜烽和杨濂,以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

      一听可以进京,书生的蓝瞳变得明亮起来。女将抬眸,不由得愣了愣,倏尔压低柳眉。

      殊不知,京城内外,各路细雨纵横捭阖,正交织着一场轩然大波。

      城内,兵马司和巡捕营的骑兵急促移动着,打破了原本平安和睦的中元鬼夜。街道内外,不时传来长长的呵斥声:“闲杂人等不准逗留街市,不许大声喧哗!”

      但是行人并没有因为呵斥声而减少,反而愈发骚动,逐渐酿成了一场骚乱。各处的铺面打着旗幌子,招摇过市,呐喊声、涌动声。乡绅、百姓、商人、农民,像是钱塘江的大潮,蜂拥而上,街道上的旗兵立刻淹没在密集的人群中。京中一千多条街道,除了宫城与城根下有空地儿,再也找不到一眼望到尽头的街坊。

      这些百姓是亡灵的亲人,他们当然希望自己挚爱的人可以起死回生。可在这之前,那些亡灵已经与皇帝的亲军卫结下梁子。这就注定了他们的立场,势必引起民变。

      十字街的拐角处,两个行色匆匆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跑了不久,忽然耳侧生风,苏十五侧过脸,一个凶悍的士兵正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战,士兵青面獠牙:“干什么的?不想死的回家呆着!”女将当即亮出腰牌,乜了士兵一眼,后者脸色霎变,未来得及收刀,眼下两个人早已走远了。

      此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朦朦作亮。

      两个人停在一个小胡同儿里,观察了片刻。苏十五撑着膝盖,喘道:“这京城治安这么差,皇上是该管管了。”女将敲他的头,嗔道:“不该说的别说!”

      不说就不说,心心念的京城竟是这样儿,欸……

      方才二人在天津卫见了杨濂。现在,他二人是受了杨濂之命,寻找可通阴阳界门。一来,若能早时将亡灵收于地下,最好不过了;二来,亡灵怀有怨气,时局动荡不安,地官很可能无法在卯时收回这些亡灵。俗话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更何况这是天大的事!
      至于苏十五为什么也在这项任务中,他本身是用这项任务来换取进京的机会,而他身上的法器确实可以召唤或者驱赶亡灵。用杨濂的话说:“甭管有衔没衔,能干活的就是好衔。”
      而且有冬青在他身边,应该不会出太大的岔子。

      苏十五虽然看起来憨憨的,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第一次来京城就担此大任,着实是个伟大的人生经历。

      趁着人流稀少,苏十五掏出小风铃,他倚在墙上,以便减轻支撑身体的重量。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么多亡灵,也是他第一次用这法器。问题是,能行么?
      这个问题,恐怕连苏十五自己都不清楚,只能放手一搏了。
      女将贴着墙,问:“有情况了么?”苏十五示意她噤声,将风铃放在耳朵旁,随即传来一阵零零朗朗的风声,但并不真切。紧迫关头,女将对他不是没耐心,而是没有信心,但转念一想,这是东厂杨公公亲自下令,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风声渐止,苏十五蓝瞳灵光一现,顺着街道指过去:“那边走。”

      二人沿着铃声的方向慎慎前行,苏十五走在前面,半郭着身子,两只眼珠水溜溜地打着转,冬青则在他身后负责监视四周的情况,默不作声。亡灵的气息在车水马龙中穿梭着,时有时无……蓦然,面前出现了一大团黑影,扑面而来。

      苏十五瞳孔骤然一缩,冬青却早已默不作声地横刀破斩,登时,四周杀气重重!她的刀上施有符咒,杀鬼如杀人,只可惜苏十五还没搞熟如何驱赶亡灵,冬青只能敏捷地挥刀猛刺,她屈肘竖直向下,刀尖贴着小臂割破黑影的皮肉,顿时暗血四溅,这是亡灵附体的死尸。
      冬青将蝉翼刀片贴放在手肘内侧,屈肘横抹,拭净血污。

      四周的空气浑浊透顶,再也没有了灯火月下的灵气。

      “死尸一旦被破坏便不能寄生亡灵。冬青姑娘,不必刀刀都取要害!刺上便是!”苏十五望着地下的死尸,恍然大悟。

      恍惚之间,他二人仿佛听到了马匹嘶鸣的声音,再看,五城兵马的骑兵已经闻声而来。可这是冬青最不愿看到的情况,这些人的兵器不曾施加符咒,来了也没用,反而会成为拖油瓶。

      辗转间,便分了神。冬青一不留神,尖叫一声,让黑影卷了去,包裹在浓浓的黑烟中,不见了踪影——毕竟是个姑娘家。
      当黑影再回过头来袭击苏十五的时候,刚好打了个照面,那亡灵却鬼使神差地,狼狈而逃了。
      苏十五焦头烂额:“这可怎么办呐??”

      是时,原本朦胧作亮的东方天空重新暗淡下来,那代表亡灵聚集的地方。
      众人登时面如土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闻声而来的五城兵马悔之晚矣、人心惶惶,即刻原地待命!

      这是接近宣武门的一条街坊,宣武门也称“死门”,即开刀问斩的地方,故而阴气重。京城的九道门都有各自的用途,不同的身份走不同的门。但此时却有大队人马从此经过,这说明,京师已经全乱了。

      寅时,天津卫。
      杨濂额上冷汗岑出,不是被突如其来的民变吓得魂飞魄散,而是他用尽了功力召唤顺流而下的亡灵,奈何力不从心。低估了亡灵的定力,确是他的失策,或者说,这是他的孤注一掷——成功了,可以用最短的时间与精力化解这场危机;失败了,也不至于歧路亡羊。
      但是眼下,封住亡灵这条路已然走不通。

      杨濂轻轻披上锦绣外衫,三更过后的夜,愈发的凉了。沉浮中度过的前半生,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凡是都要给自己留上最起码两条后路。此时此刻,这所谓的后路便派上了用场。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少顷,远在东城望台的姜烽接到一封飞鸽传书,濒乱的京城前,他摸不清杨濂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但见信上写着淡淡八个字,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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