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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锦衣雕裘驾飞鞍 ...

  •   一束烟花扶摇而上,绽放在宝蓝色的夜空中。泛泛河灯,载沉载浮,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月下顺天,华灯初上。嘉靖四十五年,七月十五,中元节。

      这一天,京中一千一百七十条街,四百五十九条胡同儿,每家每户皆灯火通明,这是继月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永乐年间,成祖朱棣仿照南京城的格局改建燕王府,故而这里的各街各道鳞次栉比,大大小小的房屋星罗棋布,鸟瞰而去,宛如一方撒金点缀的棋盘。

      老百姓们各自将时令佳品供与神灵,祭祖祈福,今年的收成虽不好,但是鬼节祭祖可不能含糊,家里有什么好的,须得拿出来供着。凡是家里有小孩的,以免偷吃供品,都被哄着去放河灯了。
      中元节是道教的节日,放河灯是这日的习俗,河灯可以舟载亡灵,辅已故祖先与家人团圆。大大小小的河流中睡满莲花灯,拢着盘踞的火焰,绕过天子脚下,直奔天津卫的渡口。

      河内的角楼传来连环的击缶声,像是百里外的狼烟传语:
      “地官赦罪,百鬼夜行——”

      东直门外,五路身着青色官服的侍卫兵辟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以方队的阵型巡城而过,他们胸前的补子上绣了彪兽,这是正六品的武官服,腰间的金色令牌则表明了他们的身份——五城兵马司的差爷。

      为首的官爷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身材健硕,穿着与旁人略有不同,锦衣飞鱼、配绣春刀,很明显,是锦衣卫十三太保的人。他大手一挥,两名侍卫兵便直奔尚宝司的方向去了。

      五城兵马司是维持京城治安的机构,分中东西南北五城,每司设有指挥,吏目,弓手十名,火甲十名,仅在负责白日的治安工作,而酉时之后的夜晚,则由巡捕营接管。但在特殊的日子,则需要五城兵马与巡捕营相配合。此两机构的活动皆受五城御史和锦衣卫的监督。

      片刻,两名侍卫各执一枚铜牌而归,那锦衣卫头目瞧了两眼,轻车熟路将人指挥就位,此时,巡捕营的人刚好与他们碰了面。
      是时,京畿外又一次升起了烟火,洋洋洒洒分成五枚金色的莲花,这是他们的暗号。

      锦衣卫将那铜牌交予巡捕营一位胸前绣虎、头戴乌纱的官员,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道:“张大人来得正好,怕是今夜百鬼夜行,我可没功夫替你洗尘。”
      官员满面春光,摸了胡子:“都是自家兄弟,姜爷不必客气。”
      那锦衣卫闻罢,便翻身上马,大嗬一声“驾!”,绝尘而去了。

      现在酉时刚过,也就是傍晚七点。

      姜烽骑着马匆匆出了京畿外门,黑披罩着飞鱼服挟风而过,似一头奔入黑夜的猛兽。
      这里四周府宅稀少,草木山石居多,与城内人来人往的景象截然不同,中元鬼节,愈是人少的地方鬼怪愈喜欢出来作祟,故即便有几家毗邻的府邸,也都躲在家里,没人敢招摇过市。奔过大约五个街坊的距离,始而望到前方有灯笼照明的门舍,姜烽扯住缰绳,骏马的步伐已是强弩之末,任凭余力向前不愠不火走过去。

      夜间的空气清透凉爽,带着些许湿意,氤氲了一方泥土。马蹄印有条不紊地延申至门前数米之地。

      前方传来一声洪亮的质问:“谁!”
      姜烽摆手撩开披风,铜质腰牌显露无疑,上面金光闪闪四个大字“北镇抚司”。守卫们无心去望那令牌,只瞥了一眼便认出了上司的相貌。

      “是姜爷来了!快开门!”

      守门的是两个小旗,肩章官纹细致,他们在锦衣卫当中虽然职位不高,也算带品武官,如今放在这里看门,可知里面的人物非同小可。

      姜烽翻身下马,吩咐两个小旗善守其职后,便匆匆进去了。接风的是个小太监,这个人姜烽认识,是东厂提督的詹事太监。

      “此次杨公公出京事关重大,须得姜爷亲自跑了一趟,真是受累,受累。”
      小太监穿紫衣,脸皮干净,身形有些浮肿,边寒暄边将姜烽往里请。
      姜烽没空儿应他的话,边走边道:“巡捕营到位,接五城指挥司。”小太监不用通报,远在内室的杨公公已经听个一清二楚。
      姜烽口中干燥,问:“有水么?劳烦,来口水喝。”

      如果说什么事情能动辄北镇抚司十三太保和东缉事厂一并出马,那必定是关乎国运的大事。要知道,厂卫是皇帝身边的亲军机构,除了奉上谕办案,还有保护天子的职能。如果说皇帝将他的左膀右臂支出在外,那必定是比天子安危更重要的事情,只能是天子的生死了。
      嘉靖帝将这一注押在厂卫两名头目身上,必然是压力与疑虑重重。

      杨濂端着小茶壶从内室走出来,藕荷色的滑制刺绣垂在欣瘦的身段上,随着步伐微微荡漾。这人身长八尺,肤色如初磨的和田玉,杏核灰眸,眉弓处长着漂亮的浅眉,如果不是开口一个“咱家……咱家”的自称,真看不出是东厂的督公。

      在此年纪能攀此高位说来少见,但确实是有原因的。这个杨濂精通仙人之术,能通晓天意,下知鬼灵私语,恰巧嘉靖皇帝沉迷炼丹术,愈发宠信杨濂。但杨濂也绝不是贪堕无能之辈,用姜烽的话说,这人除了神神叨叨的,还算个务实的勤官。

      他亲自为姜烽斟水,小太监于一旁生生瞧着。杨濂也不亲见,方才斟了水,二人的关系便自觉少了分生疏。

      “这次咱走的是天津卫的水师,蓬莱岛距天津卫千里之遥,钦天监的奴才们算了算,顺风顺水的话,乘咱大明宝船,三日便可到。”杨濂的吐字很是讲究,至少听起来很舒服,像是自家人。

      姜烽是个粗人,从不吃什么文字局,眼下对这位“茅山术”公公还是不放心,旋斩钉截铁道:“杨公公可有海路图,拿来与我看看。”
      他这么说,杨濂就顺了他:“水师是天津卫的,咱家还能把姜爷拐跑了不是?”

      言语间,杨濂拨动手中的八卦玉盘,阴阳双面猛然重合,像是带有磁铁一般。杨濂突然站起,整个人向前倾了一步,灰眸中重燃起乌黑的瞳仁。姜烽一怔,却见杨濂杏目低垂,莞尔道:
      “百鬼夜行,阴阳归位——”

      言下之意,我们可以动身了。

      旌旗遮圆月,风动影自留,这一支精锐的队伍将要走二百里的陆路,约合两个多时辰,再转搭水路,这对于常年在宫里的杨濂来说,当是件不容易的事。皇帝这才派了十三太保最好的指挥使沿路护他远行。

      姜烽其人锦衣世袭,对嘉靖帝忠心不二,杨濂心里清楚,此次同行,不免二者相互牵制之意。

      这一次,他们的任务是去蓬莱岛为嘉靖帝寻取长生丸。嘉靖帝龙体欠安,御医百试不灵,便将希望寄托于蓬莱仙岛的长生丸,天子一声令下,千乘万骑归蓬莱!因为这个时候,亡灵皆赦于地狱,在阳间与亲人团聚,故而海路的阴气便轻了不少,是大好的时机。

      回望,越过浓浓的林荫,尽头是烛火连天的不夜城。杨濂捻着檀珠,静静坐在轿子里,前面骑在马背上的是姜烽,护卫四周的是几行侍卫,事关天子休戚,此行也不便大张旗鼓。

      夏夜的飞土缠绕着东风路上的马蹄,烟尘滚滚,两人一前一后,皆是三品官员。若让姜烽骑马载着杨濂,便有了尊卑之意。姜烽骑惯了马,不喜坐轿子,也不拘礼不礼,卑不卑的。杨濂招了他几次,请他坐进轿子,姜烽默不吭声,却是将马驾得更急了。

      杨濂倒也不生气,他性子温和,倒是与谁都合得来。旁人与他打交道,他从来不摆架子,交情浅的,觉着与他说话舒服;交情稍微深点的,也都承认,他是个可交之人。
      这也是为什么姜烽甘愿放下十三太保的架子,在前面驾马。

      杨濂放松地仰起头,隔着轿子帘笑道:“好个姜大爷,让你往东,你偏往西!”

      “官爷好!请问哪边是西?”一个陌生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吁————!”轿子忽地一晃,险些将杨濂甩到外面,好在他眼疾手快,抓住了轿子两边的横杆才得以幸免。
      杨濂连忙扶正乌纱帽,不悦地掀开轿子帘,见一个书生装扮的年轻公子在前方问路。荒郊野岭,从哪冒出来个小书生?问的话倒是与自己一唱一和,显得挺合时宜。

      姜烽洪声道:“你面朝的方向就是西。”
      书生作谢,身上的背囊随着一鞠一躬泠泠作响,又欣喜道:“那再请问,京城是不是离这里不远了?”
      姜烽剑眉一蹙,正色道:“京城今夜宵禁,闲杂人等禁止入内,你还是不要去了。”

      书生一听,不乐意了,直将背囊卸在地上,挺直身子:“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说不去就不去?”他的语气虽然起伏明显,但语速却是怎么快也快不起来。

      “城门卯时开放,若想等,就让他等一夜吧。”

      杨濂只淡淡说了一句话。但他分明感觉到那个书生来头不浅,身上还有一样法器,能让他的八卦玉盘有所感应。杨濂用手心压住怀中的玉盘,这时,马车又徐徐前进了。

      不出十里路,马车的颠簸逐渐小了起来,杨濂略感不对劲,便朝那马脚一看,登时脸色霎变。最忌讳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四只马蹄皆消失于离地五寸的地方。

      这是……马失足!

      杨濂即刻大叫道:“姜烽!快跳下去!马车有问题——”同时拼命地感应着玉盘的指向。姜烽双脚别住马肚子,仰后伸手将杨濂拉出来,两人一同落地,四周侍卫唰地拔出刀。
      霎时,银光闪闪——

      “奶奶的!怎么会这样!”

      马匹受惊,昂首嘶鸣,像只无头苍蝇一般挣脱轿子奔走了。杨濂道:“它的四蹄是被鬼魂带走的,我们很可能见鬼了,大家都小心点!”
      侍卫执刀护着他,皆警惕地环视四周。突然,有人报言:前方发现一具尸体。这具尸体躺在路中央,着黑衣,夜色下并不容易发现。这是个成年男子,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但并不代表没有内伤,锦衣卫办案多年,凭经验,这等事情本不在话下。

      但是杨濂却打断了姜烽,自己蹲下去,将手悬于尸体的人中之上试探着什么,倏忽,尸体血口大盆,猛地咬住了杨濂的左手。不过,尸体下一秒就身首分离了,刀过之处的土地,留下一道深深劈裂的沟壑。
      姜烽正狠握着绣春刀,刀尖滴着暗色血水,他脸上的肌肉紧绷,显然是方才用尽力气将尸体的头颅剁下来的。

      杨濂用在尸体头上画了几个咒,径自站起身,拿出手帕包住受伤的左手。一旁的小太监吓破了胆:“哎呦我掏心肝儿的小主子,您这可怎么办?”

      “无妨。”杨濂望向姜烽,后者按刀走向尸体的脚部,那些侍卫们也跟了上去。一堆锦衣卫驻足,观摩着死者脚下的泥土。这里土质松软,周围竟没留下尸体的脚印。
      ——不是人,便是鬼。

      杨濂淡淡道:“这具尸体是被亡灵附了身。”
      姜烽的脸色微微一沉:“亡灵怎么会在这里?按理都该入了东门。”
      杨濂道:“或许是有怨气,逃出来了。方才那亡灵受了惊,只差一点就让我封住了,真是可惜。”
      他说的是实话,却招来了姜烽的不满,姜烽冷哼一声:“我若不动手,你杨公公便成了废人!”

      如今马走车凉,一行人呆在这荒郊野岭也不是个事。他们没有退路,姜烽亲自奉上谕传了五城兵马司印,即便是他们自己回去恐怕也不被买账。

      刹那间,四周风吹草动,空洞的树林里团然滚出数个黑影。
      姜烽反手握刀,由左向右狠狠一拉,绣春刀片便多了两行金光闪闪的锯齿,左右猛劈了数具黑影,刀光、剑影,甩出数道金碧辉煌的弧线。但鬼魂是实刀实枪杀不死的,就算上火甲手也没用!
      “杀千刀的,有种买老子的账!”

      杨濂深吸一口气,给他们的刀上施了符咒,这才管的用。黑影越来越多,乱刀如麻,草木皆兵,歧路亡羊!
      混乱中,一声长嗬冲破众人头脑。
      “糟了,那个书生还在去京城的路上!”

      “我去救他!”一支挂着符咒的火箭冲破长空,直将缠在四周的鬼魂慑得飞出数仗。那长箭“嗡”地射入树干!颤动片刻……
      月下,一位身着夜行服的女子单膝落地,斩钉截铁道:“属下来迟,请指挥使降罪!”

      原来是锦衣卫的救兵,怪不得姜烽方才那么沉得住气。杨濂这才反应过来,若是按正常情况,他们现在已经到了下一个站点,其站点就会挂起荧光旌旗,在京城的角楼刚好一目了然。锦衣卫的总旗定是观察旌旗未起,这才会前来助阵。

      杨濂趁机封住亡灵,怀中玉盘剧烈地颤动着,并且发着烫,这是亡灵有话要说的征兆。那女将已被遣去打探书生的下落,姜烽捏指一声口哨,路旁奔出数匹良驹,这是女将带来以备不时之需用的。
      姜烽翻身上马:“去天津卫——”

      瞭望远处,一行孤烟染上夜空。

  •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不长,有存稿,一日一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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