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贵妇》小金山

13、第十三章

　　夏末秋初，雨水忒充沛。雨珠打在帐篷上噼里啪啦作响，叫人心里不安生。
　　小苏拉守着药吊子一动不动，太医院的几位忙活自个的，一室无话。
　　十八阿哥躺在床上捂得严严实实，巴掌大的脸烧得通红，我打了一个时辰扇子，手腕上发酸，心里暗自叫苦。那须发皆白的老院使说话时胡子一颤一颤地，“姑娘您呐，轻轻地，要徐徐微风，别叫阿哥爷再着凉。”也不能叫他热了蹬被子。
　　那厢药已煎好，奶妈子赶上来喂药，把我推到一边。十八阿哥突然睁开眼睛，像只没断奶的猫咪哼着，“月娘，我不要喝药，苦。”
　　那唤作月娘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小祖宗，喝了药身子才会好。阿哥爷健健康康，做奴才的也安心。”
　　十八不理她，瞧见我笑眯眯地，“十六哥跟我说过你，仙女姐姐。”
　　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近看和太子有五分像，没有太子的戾气。我亦笑，“万岁爷在前头处理政事，让奴才先来瞧瞧您。”
　　“你去告诉阿玛，我很好。”他小大人似的端起架子，“回头爷重重赏你。”热气腾腾的汤药端到眼前，他立时怂了，嘴硬，“爷说了不喝。”我哑然失笑，心里有点酸。月娘丧着脸，又诱哄，“阿哥喝了药，奴才取蜜饯来。南边新贡的青梅，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别提多好。”
　　“真的？”他拉长调子，脸色虚弱，但威严不减。月娘磕了个头，“奴才不敢欺瞒小主子。”
　　“什么真的？”门口传来了一个愉悦且年轻的女声，帘子一掀，进来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蒙古贵妇。
　　好个通身的气度！莫非这就是皇上最宠爱的六公主——和硕纯悫公主？前几日听说她和额驸蒙古博尔济吉特喀尔喀台吉策凌一同来觐见皇上，受到礼遇。她一身海棠红绣百子千孙图案的袍子张扬妩媚，梳蒙古妇人的发式，珠宝琳琅。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风情万种，不怒自威，和京师里的那些格格公主很不同。
　　地上众人对她行礼，她道，“免了，我来瞧瞧十八弟。方才是怎么回事儿？”
　　月娘对她磕了头，“阿哥他嫌药苦，不肯喝。”
　　“这便是做奴才的无能。”她冷哼一声，目光闲闲地落到我身上，带着几分打量，几分轻蔑。
　　这敌意来得莫名其妙。我低下头，众人诺诺答了。
　　她与十八阿哥并不亲厚，略坐一会儿便走了。送走这座尊神，我也出了帐，雨声渐弱，天阴且黑。我提了盏灯往皇帐，长安待在门口，一身湿透，冲我使了个颜色。“姐姐，诸位阿哥在里头呢，万岁爷龙颜大怒”
　　果然听见瓷器摔碎的声音，伴着帝王含怒，“伊系亲兄，毫无友爱之意。”诸兄弟都已前去探视十八阿哥，太子无动于衷，皇帝心疼幼子，认为太子不仁，是以恼怒。“不光为这个，万岁说太子爷欲分朕威柄，以恣其行事也。”长安一字一顿道，这是僭越之罪。“姐姐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伺候。”
　　“多谢。”
　　我掀开帘子，太子仿佛跳梁小丑般一蹦三尺高，忿然作色，用满语大声顶撞皇上。直郡王一脸幸灾乐祸，年纪小的十五，十六，十七阿哥哪见过这阵仗，瑟缩不敢言，十七阿哥甚至哭了起来。十四阿哥冲我摇摇头，脸色凝重，令我惊讶的是，十三爷竟然也跪着。
　　皇上气得脸色铁青，大喊，“都给朕滚出去。”话音刚落，往后一仰。
　　李德全急道，“来人，传太医。”
　　“万岁爷”“皇父”众人乱呼，帐内顿时乱成一锅粥。我对围在皇帝身边的诸位阿哥说，“十四爷，烦您送三位小阿哥回去。太子爷，十三爷也回去，等万岁醒来再召见。”李德全朝我投来赞许的眼神。
　　皇帝身旁只剩太医，李德全和我。半个时辰后，皇上悠悠转醒。他盯着我问，“胤祄如何了？”
　　“十八阿哥让我告诉皇上，他很好。”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面色疲惫，“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回到我自己的住处已是戌时，倩芝不知去了哪里，我热敷了一刻发酸的手腕，洗漱后昏沉沉地睡过去。
　　我是被倩芝摇醒的。
　　她肿着眼睛，慌张道，“姐姐大事不好了，十八阿哥没了。”
　　什么？我一个激灵。“现在是什么时辰？”“丑正二刻。”
　　一个晚上不到，人就没了。十八阿哥病重，也不至于到没命的地步，究竟出了什么差错。我胡乱地往身上套衣服。倩芝说，“万岁爷要见姐姐。”
　　皇帐内乌压压跪了一地，左右俱是抽泣之声。我挨门边跪下，皇上的声音好似从远处飘来一般虚无不定，“沉犀，到朕跟前来。”
　　众人让出一条路，这条路通向的是福是祸，未可知。
　　皇上抱着十八阿哥的身体，那个孩子神色平静像睡着了一般。他才七岁，难道真是寿命有限，天命难违？我心里酸楚，皇上的声音在我头上缓缓响起，“胤祄曾许诺赏你，朕的十八阿哥是个守信之人。”
　　李德全递给我一个一只小小的铜镀金嵌玛瑙怀表，前盖上绘着一个骑马的少年，在烛火下闪光。“这是十八阿哥打小戴在身上的爱物。”
　　“奴才谢十八阿哥赏。”我朝十八阿哥郑重磕了个头，眼睛涩涩的。
　　我陪伴在君王侧已有六七年，皇帝高不可攀，天下独一份儿的尊贵，可以大喜，可以威严，可以盛怒，唯独不能脆弱。皇帝背光而光，我惊觉他已现出老态，背微微佝偻，流着泪抱着十八阿哥不松手，和痛失幼子的普通老人没什么不同。
　　皇帝万年，寿与天齐，从来都只是歌功颂德的词，是美好愿景。
　　众人哭声不止，三个小阿哥哭作一团，十三爷，十四爷铁骨铮铮好男儿，俱涕泗横流，只少了一个太子。
　　“太子何在？”皇上忍悲问。
　　无人敢答。。
　　“将太子带来。”
　　来的不是太子，是身边的近侍。皇帝几乎暴怒，用满语又问了一遍。左右支支吾吾，只说太子爷昨夜骑马离营，还未回来。
　　皇帝沉默，四下的人止了哭，一片死寂。
　　我跪在皇帝脚边，身上好像被抽干了力气，大约十三说的那一日就快到了。我只庆幸姐姐和小郡君留在京城，不用受此无妄之灾。
　　过了许久，皇帝才说，“传朕口谕，令京城留守的诸阿哥至布尔哈苏台行宫接驾。”
　　十八阿哥的丧礼，是眼前的大事。
　　长安告诉我，亥时三刻十八阿哥帐里传出一声惊叫，十八阿哥嚷着有鬼，之后高烧不退，到了四更天人就去了。奶娘看顾不力，已被赐死。
　　那个月娘么，也是个可怜人。
　　我打开表盖，二哥曾有一只西洋表，他教过我如何认。
　　那几根针不动，时针过九，分针指九，正是亥时三刻。
　　有风呼啸着卷过帐篷上方，太平日子已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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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古代计时，如有错误，请指正我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