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贵妇》小金山

11、第十一章

　　卯时一过，外头雪停了。
　　我心里雀跃得很，一整夜没合眼。
　　趿鞋下床，巾帕，青盐昨夜已备好，脸盆里半盆水凉透。我只敢拿巾帕蘸一点往眼睛上敷，片刻后头脑才清明。
　　打开妆奁，内务府给配的一整套水粉胭脂画眉的青黛还未动过，我只学着她们红艳艳的往两颊抹，倒把自个的脸画成猴屁股。
　　倩芝进屋添碳瞧见了，撑不住，露出了几日来难得的笑，“还是我来罢。”
　　“这副模样教额涅看见，平添多少烦忧。”我擦去脸上的两团红云，镜子里的人乌发披散，脸上半分血色也无。
　　“姐姐长得好，用了这些俗物反倒不美。只用一点水将胭脂膏子化开就够拍脸的，脸色红润些，太太瞧着欢喜。”我索性闭上眼睛假寐，由着她替我梳头妆饰。
　　“姐姐好了。”她放下紫檀梳，我睁眼，果然见两颊鲜艳，同之前判若两人。“你手真是巧。”
　　家里生了变故，倩芝清瘦不少，连笑起来也带着几分哀愁。“十三爷递话来，那事过几日便有结果。”我安慰她，“你且宽心。”
　　狗仗人势，那庸医仗八贝勒府的势。我以为勾连的是府上女眷，没想是八爷的乳公乳母。八贝勒打小在惠妃身边长大，乳母照拂有功，等长大开府，将乳公乳母奉养在家，连八福晋都礼让三分。十三说再大的奴才还能大过主子不成，免不了得罪八贝勒，不过他自有法子。
　　倩芝神情一松，低眉道，“多谢姐姐。”
　　会亲的房子在慈宁花园的含清斋，宝相楼正南方的小房子就是。我从揽胜门进去，一顶暖轿停在那里，四个太监垂手侍立。
　　额涅仍是大清最有头脸的贵妇，青丝新添了白发，到底岁月不饶人。四五年没见，千言万语在肚里，俱说不出。
　　额涅眼里含着泪不肯落下，犹自强笑，嘴上说，“真真是皇恩浩荡，让我们娘儿俩今日团聚。”
　　“女儿惭愧，没能在额涅跟前尽孝。”我低头行礼的时候偷偷抹眼泪。
　　“你尽心服侍万岁爷，便是最大的孝心。”奉茶点的宫女还在旁，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等屋里只有我们两个，她的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揽我于怀内，哽咽道，“当初圣旨传家来，我听完就晕过去了。宫里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何况待在皇上身边，伴君胜如伴虎。前三年额涅没有一晚睡过好觉，只求菩萨保佑我儿一切平安顺遂。后来你二哥打听说皇上待你不错，你自个儿也小心谨慎，我才稍稍放心。”
　　“额涅，我好着呢，我还升了官儿。”我离开她的怀抱，故作轻松地笑，“额涅别哭了，哭坏了身子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额涅慈爱地看着我，好像怎么都看不够“我的儿，你长大了，如今是大姑娘，再也不是当初学小子上街野的小女孩了。额涅心里当真欢喜。”
　　我依恋地靠着她，撒娇道，“我在家额涅嫌我闹，离开家额涅又想得紧，叫女儿怎么办呢。”
　　额涅止了哭，抚慰地拍拍我：“你呀，惯会贫嘴。”
　　我扶她上炕，“说起闹，你那大侄子比起你真是有过之无不及。”
　　“观音保就不闹了？”我递了一盏热奶茶给她。
　　“他近几年收了心，也懂得学些为人经世的道理。”我回想起当日在家观音保做的那些混事，忍俊不禁，他竟改邪归正了，也是奇事。额涅浅啜一口，又道，“你大嫂是个出了名的软和性子，管不住孩子。你侄子在家如同魔王一般，人见人躲，被他盯上准没好事。前几日，他偷溜进你二哥的书房，拿了你的画像，回去问他额涅说画上美人儿是谁，要娶她。他额涅忍着笑说这是你姑爸，你姑爸比画上还好看呢。他又问姑爸在哪，嚷着要见姑爸，没完没了。你二哥回来，见画被他拿了，也不等他阿玛下值，逮起来一顿好打，如今在家可消停几天了。”
　　我忍笑说，“额涅该心疼了罢。”
　　额涅睨了我一眼，有些不解，“心疼什么，依我看，打得好，打得妙。小时候偷家里的，长大了岂不是偷官府的。”
　　“正是呢。”我忙应道，“可见二哥哥匡扶正道，是个君子。”
　　“你二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妾侍一个一个往家里抬，也没见谁肚子有动劲。新纳了个不知是叫娇红还是娇杏的，娇娇柔柔美人模样，不过是个玩意儿，也值得他哄着捧着。他早过了弱冠年纪，还没有正妻。你说哪家贵女愿意嫁她，还没过门，丈夫屋子里女人成群，这不是戳人肺管子吗？”额涅忽然住了嘴，盯着我。
　　我心里暗叫不好。
　　“几个孩子里我最疼你，事事都想着你。额涅问你，你对自个的终身有什么打算？”额涅一脸肃穆，“若还想二十五岁独身出宫，那便是痴心妄想。皇上极看重你，宗室子弟只怕难入眼，到时候一道圣旨，把你指给哪个阿哥，你就乖乖嫁给哪个。与其干等着那一天到来，不如早早为自己打算，选个合适的，自个中意的，让他去求皇上把你赐给他。”
　　除了太子，成年的皇子上至直郡王下值十四阿哥都有了嫡福晋，我嫁给谁都是做侧室。除去条条框框的考虑，我能嫁没几个，真要选一个，四贝勒其实很不错，为太子做事，地位稳固，治府严厉，后院安宁，四福晋很贤德，嫁过去没有什么乌烟瘴气的妻妾纷争，况且我还在四爷府上住过一段时间，环境也熟悉。还有什么理由呢，我一时想不出来，但这实在是个不错的人选，就是四爷脾气太难琢磨了。
　　除夕夜那个火热的吻，唇边尤有余温，我耳根子有些发烫。
　　额涅叹了口气，“是谁也罢，别是四阿哥就好。”
　　我心里一震。
　　“他虽教养你一段日子有份恩情，但我不想你与那样的男子有纠葛，冷漠刻薄，心思深似海，他心里能装的下万事万物，唯独不会装上女人和情爱。我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他面目过于阴郁了些。”额涅挽住我的手，“咱们家已经出了一个太子妃了，还不够光耀门楣吗？你嫁给谁，也比不过她尊贵。尊贵的女人有许多桎梏加在身上，背负得多，人越不快活。你姐姐脸上笑容越来越少，我心如刀割。我不愿你步她的后尘，不必有滔天的权势，只盼着你夫君是个温柔小意，真正懂得疼惜，呵护你的人。”
　　“等开春岫云也要进宫选秀了。一个二个的，不叫人省心。”额涅皱眉时额头有浅浅的纹路，再怎么保养得宜，也经不住这样劳心。
　　我心里有些发酸，只能说些玩笑话哄她开心，又将倩芝家的事细细说与她听，她答应让二哥去办。
　　窗外有太监启道，“姑娘，太太，时辰到了。”额涅听了，满眼又落下泪来，强颜欢笑，握住我的手，叮嘱，“我的儿，你记着额涅的话，好好的，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了，我不忍别，但规矩不容错，只能眼睁睁看着额涅掩面上了轿，往宫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