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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都中少年 ...


  •   一、征兵
      汴京城外西郊十里,杨家庄,一户农舍。
      王氏一边缝补着旧衣,一边看着刚回家就忙前忙后的儿子杨修齐。杨修齐,
      今年不过十九,尚未及冠,是太学上舍得学生。白皙面庞、颀长身材,因自幼帮忙料理农活,身子骨看着比一般的儒生看着结实。或许是因幼年丧父,家道中落等诸多变故,神情间也少了少年人的轻脱,多了几分沉稳。
      眼见儿子拿着担子,准备上山砍柴,王氏赶紧拦下:“齐儿,你赶紧歇一歇。前儿你张三哥已经挑了两担柴火,够用上十天半月了。你难得太学休沐,好生歇歇,陪娘说说话。”
      杨修齐依言放下担子,坐到王氏身旁。看着王氏眯缝着双眼,想要看清针脚的模样,心头不由泛起一阵酸涩。“娘,再过几个月就是三年大比,儿子一定要金榜题名,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让您老人家过上好日子。”
      王氏慈爱地冲儿子微笑:“齐儿,自你入了太学上舍,家中少了你的嚼用不说,每月还能领到一两银子的助学钱。田租、差役一概全免。娘知足了。只要你能有个好前程,娘也能安心去见你爹了。”
      娘儿俩正闲话间,忽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声,似有人在喊叫,有人在号啕痛哭。听声音,正是邻居张家那边传来的。杨修齐跟王氏说了一声,循声出了门。
      正见着几个衙役,背上扛着一代米,抓着张三哥往外拉扯。
      张家大伯夫妇死死抱着儿子张三哥,一旁的张家姑娘莲儿和桔儿,正围着哀哀哭求。
      张三哥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大声叫嚷:“朝廷法令,征兵时,三丁抽二,二丁抽一,单丁不抽。俺大哥二哥,都已从军,至今未归。凭啥拉俺去当兵?”
      一个衙役不耐烦地训斥:“上头有令,此次杨家庄抽丁一百五十人。六十以上,十五以下不算,其余都在抽选之列。”
      “那也不该轮到俺家。保正家五个男丁,怎么此次轮不到?”
      衙役似乎着恼了,拎起鞭子,就朝张三哥兜头兜脸抽过去。只听“啪”的一声,张三哥一声惨叫,背上已经印出一道血痕。平时憨厚温和的青年的脸,因痛苦、愤怒而略显扭曲。
      张大娘一看儿子挨打,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想护着儿子。却被一个衙役,恶狠狠地踹倒在一边,额头撞到石磨,殷红的鲜血随即冒出。
      张三哥一声怒吼,猛地挣脱开去,抄起一把锄头,就想要找那衙役拼命。
      杨修齐赶紧上前一把抱住张三哥,又拦住冲上前来的衙役们。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们居然胆敢如此胡作非为,欺压百姓,就不怕三尺王法吗?”
      众衙役一看,半路跑出个程咬金,虽说那一身衣衫已是半新不旧,但那月牙白的一袭儒衫,汴梁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是太学上舍生才能穿的颜色。普通的儒衫,都是一袭青色。当今天子,为奖掖人才,特赐太学上舍生着月牙白色的儒生。本朝自开国以来,以科举取士,太学上舍更是名公巨卿的渊薮。今日的白衣书生,保不齐就是明日的翰林宰相。
      别说是他们不过是区区衙役,即便是祥符、开封两县的知县,也须对这个白衣少年以礼相待。
      为首的衙役,上前微微拱手:“这位秀才,咱们也是按上头的吩咐,听命行事。您可别多事,以免冲撞了您。”
      杨修齐微微一笑:“这位差爷,日前因各地受灾,朝廷体恤民情,严令地方不得横征暴敛,不得强拉丁壮,不得鱼肉乡民。何以朝廷法令墨迹未干,你们就胆敢如此行使?张家共有三个男丁,老大老二已经从军,为朝廷驻守边关。你们不对他们的家属多加体恤也就罢了,何苦如此苦苦相逼?”
      周围的百姓,此时,也在一旁议论纷纷。
      那为首的衙役眼见今日之事,难以善了,又不敢用强,只得自认倒霉,挥手准备带众人离开。
      却听杨修齐又开口道:“把粮食放下。按大梁律例,百姓于七月纳粮于保正,保正发放“税历”作为完税凭据。保正收足本保税粮,送交县衙。贫弱下户,无力缴税,由保正代为清缴。保正日后再行追讨。严禁衙役下乡以征税为名,侵扰百姓。违者杖一百。”
      听完杨修齐的这番话,为首的衙役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恨恨地放下那袋粮食,带着众衙役走了。
      乡亲们都围着杨修齐,拍手叫好。
      杨修齐却心中暗惊:这两日,都中盛传北魏大举入寇,北疆战事再起。以今日之事看来,恐怕是真的了!
      哎,嘉禾元年,真是多事之秋啊!

      第一章都中少年
      二、将家子
      汴梁城北,安化门外十里长亭。
      一身戎装的吴平,正与前来送行的寥寥亲友拱手道别。连日的奔波,让这位
      军中大汉的脸上也有了疲惫之色。
      三天前,他带着一十八位兄弟,冒死冲出雄关外层层围困的敌军,十八位兄弟拼死护卫,保得他单骑突围,兄弟们却全部折在了如狼似虎的北魏军的刀剑之下。
      他连赶了三天三夜的路,一路上跑死了五匹马,终于将雄关被围得军情上报朝廷。
      没想到,气都还没喘,进了趟宫后,他就被关进了刑部大狱,罪名是泄露军机。
      在狱中,狱卒们敬重他是一条好汉,倒也未曾苛待他。就是挂念陷入重围中的雄关以及军中的兄弟们,心下焦急。刺史吴熙脑门上黑黢黢的那杆箭,总是在半夜将他惊醒。
      堂堂大梁吴家下一代最出色的男儿,那个将刀枪剑戟舞得虎虎生风的好男儿,那个自己打小护卫了二十余年的少主,那个自驻守雄关五年以来,与北魏大小三十余战,未尝一败的青年将军,竟会如此轻易地死在一杆冷箭之下。
      吴平觉得心头发寒,却又似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炙烤着他,让他整夜整夜无法安眠。
      三天后,他忽然又莫名奇妙被放了出来。
      多年来,凭着几次从死人堆里爬进爬出积攒下来的军功,挣得的外殿副尉的勋衔被撸了,并重新发往雄关军前效力。
      吴平抬头往往东边渐渐高起的日头,翻身上马,正要拱手作别。
      远处,一骑飞驰而来。远远地,看见一身黑色戎装的少年,手握长刀,正向他挥手致意。
      用不着细看,吴平也知道,这正是当朝靖国公、枢密副使吴安国与安阳郡主的独子吴慕书。
      从名字也可知道,吴家长辈希望这家中的独苗能够喜好圣贤之书,将来蟾宫折桂,金榜题目。自本朝推行科举取士以来,朝中勋贵世家虽然能凭借军功维持门第,但清贵如翰林,权势如宰相,皆由进士出身的文臣中简拔。这让不少世家大族歆羡不已,都想让自己子弟也能谋个进士出身。
      吴慕书自幼聪颖,观书一目十行,过目成诵。十岁能作文,十二能赋诗,国子监教谕沈老夫子读罢,颇见推许。
      吴家门第显赫,却一向人丁单薄。吴安国这一辈,不过兄弟二人。老大吴安仁战死沙场,幸而育有一子吴熙。到吴熙这一辈,也只得吴熙、吴慕书兄弟二人。从吴老太君、郡主娘娘起,吴家上上下下对这两位少爷,那是眼珠子般护着。
      偏生吴熙自幼喜爱舞枪弄棒,跨马横刀,一见书就烦,一握笔就扔。好容易出了个能读书的吴慕书,却也是有样学样,不像一般秀才公子那般斯文。打小就喜欢跟着吴安国进出军营,一套拳法,他看一眼就能耍得有模有样。整天缠着吴熙教他练武。吴熙碍于二叔吴安国的威严,不敢轻易答应。
      吴慕书就整天缠着老太君,老太君不答应,他就不吃不喝。

      将家子 2
      吴老太君爱孙心切,拗不过孙儿,只得令吴安国礼聘了各路拳师来府上教授吴慕书点拳脚功夫。
      没成想,吴慕书读书过目不忘,练武也上手就会。每两年的功夫,上马搭弓,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把身子骨也练得精壮结实。
      吴老太君倒也乐得见到孙儿文武全才。只是私底下跟安阳郡主嘀咕,打死也不准吴慕书从军打仗。
      十五岁上,吴安国秉承母命,把万般不情愿的吴慕书送进了勋贵子弟求学的国子监。自太祖立国起,汴梁城内就分设太学和国子监。太学专门招收寒门士子。国子监则以勋贵子弟为主。
      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太学生就开始以策论见长,一篇文章,花团锦簇,洋洋洒洒。国子监监生则擅长诗赋,世家子弟,吟风弄月,一首首诗赋,清贵芳华。一时间,倒也各擅胜场。
      奈何,自太宗朝大儒何云松借御前经筵讲学之机,向太宗皇帝进言说:“策论,切乎时政,于社稷民生有益;诗赋,寻章摘句,于朝政无益。科举考试,为国家抡才大典,当考较实学,不当崇尚浮华。”
      从那以后,科举考试就以策论为主。最初,国子监的勋贵子弟都有父祖的恩荫,原也不指望靠科举蟾宫折桂。故而,对何云松的书生之见,也没放在心上。
      待到一次次科考把那些寒门子弟一次次送入翰林院、中书,成了秉持国政的宰执,勋贵世家这才悔之莫及。
      故而,国子监近年来也在访求名师,注重策论。奈何,擅长此道者,皆出于太学一脉。没有人敢得罪天下寒士,转投国子监。而勋贵子弟不得入读太学,这是太祖立下的规矩。
      吴安国倒是有心想送吴慕书入太学,奈何祖制难违。
      五年前,吴熙由殿前司禁军殿直,瞒着吴安国向上峰请求调任北疆。调令下来后,吴安国虽然惊怒交加,却也无可奈何。
      倒把吴慕书的想头给勾起来了。他除了被逼着在国子监念书外,每日想的就是能有一天像西汉的定远侯班超那样,投笔从戎,像霍去病那样,追奔逐北,燕然勒铭,把北魏王庭也来个犁庭扫穴,那才叫快意人生。
      这日,他在国子监,听得刑部侍郎孙典家的二公子孙仲明谈及近日都中新闻。听得大哥吴熙的亲卫吴平回京,又莫名被下狱,近日出京的消息。
      自大哥吴熙前往北疆,虽常有书信抵家,一年却也难得见上一回。只听得他在北疆好生神勇,不到三年,就因军功升任雄关刺史,成了一方主将,让他好生羡慕。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瞒着家里,跟吴平前去雄关。让那些北魏鞑子见识见识吴家二公子的厉害。
      于是,他跟夫子谎称家中有事,又从家里收拾了铠甲长刀,打马往安化门而来。
      “吴平,你好大的胆子,进了汴梁城,连家也不会就准备拍拍屁股走人?”
      望着英姿勃发的吴慕书,吴平心头又是一阵恍惚,喉头哽住。半天,才勉强笑到:“二公子,两年不见,您越发精神了。此次军情紧急,没来得及去家里给您和老太太、郡主娘娘请安,您别怪罪。”
      吴慕书咧嘴一笑:“少废话。我也知道军情似火,由不得你。我也好久没见大哥了,这次,就跟你一道到雄关走一趟。”
      一听这话,吴平大吃一惊:“二公子,您开什么玩笑。军前刀剑无眼,万一伤着,属下可吃罪不起。”
      吴慕书一舞长刀:“你当小爷我的‘遗影’是吃素的吗?”
      吴平赔笑道:“二公子,下月就是三年大比之期,老太太还等着您金榜题名,打马游街呢。”
      吴慕书轻嗤一声,“好男儿志在四方,当为国干城,尽灭北魏,助陛下一统宇内。这才不枉此生。搜肠刮肚、寻章摘句的雕虫小技,就留给书呆子们做吧。”
      吴平见天光大亮,怕耽误了行程,到时候又添上个不遵法度的罪名。急忙说道:“二公子,属下行程紧急,先行告退。吴家历代忠良,现在仅留你一点骨血,还请您善自珍重!告辞。”
      说罢,也不待吴慕书回话,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一席话,却早把吴慕书惊得呆立当场。
      半晌,他发了疯似的打马,一路往靖国公府飞驰而来。
      将家子3
      靖国公府,一向肃静的外书房,此刻却是难得的热闹。
      大公子吴熙年方两岁的儿子吴继宗正坐在吴安国的腿上,手里胡乱抓着本书,胡乱挥舞着。小嘴巴里还念念有词,却不知到底在说些什么。
      吴家世代簪缨,虽是军中世家,却也是家风严谨。家眷一般不得进外书房。
      今日,吴继宗也不知何故,在内院哭闹不止。上从老太君、郡主娘娘、大少奶奶,下到乳母、丫头,百般哄劝,却总归无用。
      急得老太君命奶娘把吴继宗抱在怀里,在府中乱走。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外书房门口,小继宗滴溜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门口纹丝不动的侍卫,竟停止了哭泣。
      早有小厮见老太太一行人来了,进书房禀报吴安国。房内正议事的师爷清客,赶紧起身告退。吴安国这才把老太太一行让进房内,娘儿几个看着小继宗玩闹。吴家一向闺门整肃,吴安国打小又是一副沉稳的个性,多年的宦海生涯,更是让他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颜色的功夫。虽是母子夫妻之间,除了逢年过节,一家人倒也急难得像今日一般说说笑笑。
      吴安国抱着小侄孙,看着他尚且不知世事的稚嫩面孔,思绪不由有些飘忽。
      十几年前,大哥吴安仁出征北疆,领着一标人马一昼夜奔驰两百里,绕到敌军后方,火烧敌军辎重。出发现,与中军主帅王明允相约,见得敌军后方火光,即刻发兵策应。
      没想到,事到临头,王明允却以敌情未明为由,按兵不动。可怜大哥与麾下三千好男儿,浴血拼杀,终因寡不敌众,壮烈殉国。
      事后,听闻大哥拼到最后,麾下只有八位亲卫,鞑子想要活捉他。他仰天长啸:“死后莫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北疆。二郎们,与我一道,再拼杀一场!”
      亲卫们也仰天大笑:“誓死追随将军。”
      鞑子在付出数十条人命后,恼羞成怒,下令弓箭手射杀。可怜大哥活活被射成了刺猬一般。
      鞑子因粮草被焚,无以为继,只得派使者前来议和。王明允凭借此番功劳,平步青云,如今位极人臣。
      议和后,鞑子敬重大哥是一条汉子,以礼送还了他的尸首。
      没成想,十几年后,连熙儿也遭了毒手。让他日后在九泉之下,有何面目拜见大哥。
      可怜继宗,小小娃儿,就早早没了爹。
      他又想起三天前在明德殿的争执。
      文修远这个老狐狸,借着惩治吴平的由头,逼着自己同意赐死严文应。他明知自己看在吴熙的面子上,必然出面保下吴平。所以,他故意在陛下面前给吴平安个泄露军情的罪名。只要自己出面为吴平说话,他就送个顺水人情。如此一来,自己也就不好再开口为严文应求情了。
      不过,严文应这个阉货,仗着太妃娘娘的宠信,仗着打小伺候陛下的情分,耀武扬威,招权纳贿,留着也是给太妃娘娘埋个祸根,死不足惜。
      只恨明知是文修远的小算盘,却还不得不往下跳,心里觉得憋屈。
      他又想起此番吴熙的死,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将家子4
      想到吴熙的死,背后可能潜藏着的阴谋,饶是吴安国见惯了大风大浪,依然感觉背后阵阵发凉。
      吴熙不过是一个五品的雄关刺史。虽说两军对垒,刀剑无眼,可是对方军中却暗藏百步穿杨的神箭手,直奔吴熙而来,显然是做足了准备,必取吴熙的姓名而后快。
      如果要暗杀,幽州节度使、知州、通判,哪一个都比吴熙官位高,可北魏为何偏偏盯上了吴熙呢?这背后,恐怕与他这个身为枢密副使的叔父有关。
      北魏自去年春,鞑子皇帝宇文厉打猎时,意外陷落兽坑,一命呜呼以来,一年间政局波诡云谲。先是皇弟右贤王宇文明领兵包围皇宫,囚禁太子宇文礼,登基称帝。
      没过数月,一向不关心朝政的左贤王宇文封乘宇文明在后宫醉酒之机,联合侍卫步军统领萧敬,救出幽禁在冷宫中的皇后萧氏与太子,并将宇文明格杀。
      随后,年方十二的宇文礼登基称帝,太后萧氏垂帘听政。宇文封官拜右贤王、大将军大司马、平章军国重事,权倾朝野。
      众人这才惊觉,这个从小浪荡不羁、流连花丛、舞文弄墨的闲散王爷,竟是个杀伐决断、刚毅果决的枭雄。
      短短一年内,北魏上下,在宇文封的治理下,倒也是政通人和。听闻他这一年来,将附属北魏的西羌、渤海等小国,收拾的服服帖帖。并不断派出散兵流勇侵扰大梁北疆。
      大梁朝野对此忧心忡忡,但对该如何处置北魏的挑衅,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饱读圣贤书文臣们,自幼受圣人“夷夏之防”的教诲,纷纷上书皇帝要求举王旗、兴义师,出兵征讨北魏。
      武将们却熟知兵法,深知北魏近年来兵多将广,宇文封诡计多端,大梁却连年遭灾,兵疲民弱。加上西北夏人在雷昊的煽惑下,蠢蠢欲动。此时,实非开战的良机。
      对此,主管军政多年的吴安国更是洞若观火。在御前的朝会上,面对翰林院、御史台的清流们慷慨激昂的主战之声,宰相文修远、枢密使王明允照例眼观鼻、鼻观心。吴安国气愤不过,反唇相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三月之战,必有九年之储。两军对垒,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今,天灾频仍,西北骚动,此时休养生息、安抚百姓,尚且唯恐不暇。贸然与强敌对垒,非朝廷之福。”
      谏义大夫章若愚抗声说:“堂堂□□,理应威震四夷,万国来朝。身为武将,不说扬我国威,反倒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如此羸弱胆怯,如何能秉我大梁军政?”吴安国寸步不让,“章大人,军国大事,可不是你空口白牙,写两句诗,画两笔画,就能退十万虎狼之师的。”
      虽然书生清流们在朝野上下闹得很凶,奈何吴安国与一干将领,都不肯轻易松口,加上泰旻帝又忽染重病,所以和战之事也就给耽搁下来了。
      吴熙的死,会不会是北魏人设下的圈套呢?亲侄儿被杀,做叔父的却一味主和,不知朝野上下,以至内眷族人又当如何议论呢?

      将家子5
      正思绪飘忽间。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急促而清亮的叫喊声:“爹爹,大哥是不是出事了?”随着叫喊声,吴慕书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内,满头满脸的汗从他线条分明的黝黑面庞上流淌而下。
      吴慕书刚一喊完,这才注意到书房内满当当地都是人,不由一愣,下边的话也就给咽了回去。
      不过,吴老太君早就惊得站起生来,看向吴慕书,又转头看向吴安国,颤巍巍地开口:“熙……熙儿出啥事了?”
      侍立一旁的熙大奶奶,也早忘了礼法规矩,直勾勾地盯着叔父,那一刹那的眼神有焦急,有期盼,有恐惧,让人不敢对视。
      吴安国只觉得喉头发紧,轻咳一声,怒喝道:“孽障,越大越没规矩,没见到老太太在这里吗?大喊大叫,这是国子监夫子教给你的规矩吗?”
      一旁传来老太太的怒斥:“先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回答我的话,熙儿到底怎么了?”
      吴安国避无可避,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吴慕书却笑着牵过老太太的胳膊,涎着脸笑到:“老太太,都怪孙儿不好,吓着您老人家了。我方才在学里,听同窗们闲聊。孙侍郎家的家的大公子也在军中服役,前日刚从北疆回京公干,说起大哥在北疆从马背上摔下来,伤着了。我听了心里发急,这才赶回来问问爹爹。”
      吴安国也陪笑道:“母亲,小孩子家家,没经过风浪,听风就是雨。熙儿确实从马背上摔下来,把腿给摔伤了。不过,并无大碍,将养几日就无妨了。”
      听了这话,老太太这才安下心来。惊魂未定地说道:“我四十岁上,你爹爹在北疆没了;五十岁上,你大哥又在北疆出事了。自打大梁朝开国以来,我们吴家代代为国镇守北关,代代吴家男儿马革裹尸。如今,我也老了,不求别的,只求儿孙能平平安安。熙儿去北边也有五年了,镇守雄关也足足三年了。你做叔父的,也该把孩子调回京中,哪怕是调往南边江南、广南,我一颗悬着的心也好稍稍放下啊。”说罢,流下泪来。
      吴安国赶紧赔笑称是。娘儿几个又好言宽慰了一会,老太太这才平复下来。
      刚好吴继宗眼皮子耷拉下来,看来是犯困了,吴安国赶紧让郡主带着老老小小回内院去。
      自知闯了祸的吴慕书,倒也没像往常那般溜之大吉。方才父亲的一席话,骗骗家中的无知妇孺还行,他却越听越心惊。大哥打小骑马射箭,马术谙熟,就跟长在马背上一般,怎么可能从马上摔下来?
      如果只是摔伤了脚,父亲又何苦瞒着一家老小?吴平又为何要千里迢迢从北疆返回京师?又为何连家都不回就匆匆折返?走之前还说那样的话?
      吴安国送走母亲,径直走到书房的桌案前坐下,整个身子沉浸入阴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吴慕书垂手站在在侧,想张口询问,一颗心却仿佛被恐惧仅仅攫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父子二人,一站一坐,良久,吴安国发出异常沉重的叹息,抬起头来。西落的残阳刚好将一缕阳光照射进来,吴慕书吃惊地发现,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父亲,此刻却是虎目含泪,目光却炯炯有神。
      “书儿,咱们吴家,百年将门,自打前朝起,老祖宗出生入死,打下这份家业。国朝开国,行沛公追随太祖爷,立下开国的赫赫勋业;鹏远公追随太宗爷,勤王保驾,立下不世功勋。你的祖父宁德公、伯父安仁公,也都是国之良将。吴家男儿,代代都是英雄好汉,用自己的忠肝义胆、一腔热血,保我大梁寸土不失。如今,我也老了,吴家今后,要靠你撑起来了。”
      吴慕书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一阵阵血直往上涌,痛哭失声,“父亲,我要从军,到北疆前线,我要踏平北魏军营,用鞑子皇帝的血,来祭拜大哥,替他报仇。”
      吴安国盯着儿子年青英俊的面庞,似笑非笑:“一腔孤勇,匹夫之勇。”

      三、初相见1
      已快到掌灯时分,汴京城街巷内却依旧是车水马龙。自太祖开国以来,废除了前朝的宵禁,许士庶百姓于夜间在城内活动自便。打那以后,汴梁城内入夜后,万盏华灯,千百店铺,勾栏瓦市,红袖飘香,人声鼎沸。
      据说,泰旻帝一日晚间与妃嫔们登高赏月,见宫墙外万家灯火,鼓瑟喧闹之声隐隐传来,妃子们叹息:“皇家内院反比不得百姓人家歌舞齐鸣,自在快活。”
      泰旻帝含笑摇头:“朕若自在快活,百姓又哪有今日这般自在快活?”
      史官们听了这话,少不得又是花团锦簇地记录在了起居注内。
      朱雀大街,汴京城内最繁华的街巷。三教九流、歌舞杂耍、秦楼楚馆、会宾楼、小摊贩,应有尽有。
      一身粗布、憨厚老实的张三哥,把眼睛瞪得老大,四处东张西望,见到啥都是新鲜的。不妨,差一点撞到了招云馆门前正在招揽生意的姑娘的身上。吓得赶紧打躬作揖,陪罪不止。那姑娘见张三哥一脸憨态,又见一旁的杨修齐丰神俊朗,朝姐妹们格格一笑,红袖向着张三哥轻轻一拂,娇声道:“这位哥哥,要不要进来小坐片刻,喝杯小酒?”说话间,眼神却飘向了杨修齐。
      张三哥哪见过这个阵势,一张脸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放哪好了。
      杨修齐一把拉过他,低头匆匆往前走。
      身后传来一阵让人酥麻的娇笑声。
      “三哥,天色已晚,再过小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咱们赶紧回家去吧。”
      “小齐,俺说了俺身子骨不要紧,你和俺娘非要让俺进城找大夫悄悄。俺难得进一趟城,你又一个劲地催俺回去。走了大半天了,俺肚子都饿坏了。走,哥带你上那边吃碗馄饨去。”
      杨修齐无奈,只得跟上。
      哥俩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馄饨摊,要了两碗肉馅大馄饨。这馄饨摊子,就支在一家酒馆大门一侧,几张桌椅,摆放在酒馆窗下街边的空地上。
      “小齐,今个三哥可得谢谢你。没有你帮忙拦着,哥哥可就得被那群王八蛋拉去当兵了。俺要真被拉去当兵,家里就剩下爹娘和俩妹妹,可怎么活啊?这群王八蛋,天天就知道征赋税,拉壮丁,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了!”
      杨修齐刚想叫他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忽听咣当一声,一个酒坛子从窗内飞出,砸在了他们脚边。酒水飞溅了他们一身。
      张三哥仰着脖子骂到:“哪个不长眼的……”
      话音未落,窗内跳出一个身影,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好好的大梁子民,不说为国效命,反而在这里毁谤朝廷。”说着,狠狠一拳打在了张三哥的脸上。
      张三哥脸上吃痛,惊怒交加,也扯过对方的衣服,二人打作一团。
      杨修齐定睛看去,却是一个黑衣少年,看那一身装束,必是个富家子弟。看他身手利落,必是个习武之人,张三哥虽然身材健硕,却已吃了不少亏。赶紧上前劝阻。
      不想,对方根本不管不顾,一把把他推了个趔趄,眼光锐利如刀:“小爷我今天教训胆小如鼠、逃避军役的小人,看你一介书生,不要自寻苦头。”
      杨修齐闻言,知道对方是误会了,赶紧解释道:“这位公子,你误会了,我们……”那人却抡起拳头,直冲他面门而来,杨修齐自知躲避不开,呆立当场。却见那人出拳到他鼻尖,猛地停住,咬牙切齿地喝道:“滚开!”
      张三哥见杨修齐受辱,强忍疼痛,待要冲上前去。
      忽听得人群中传来一个娇俏的声音:“好大的威风呀!啥时候,汴京城内,天子脚下,也由得有人恃强凌弱、欺压良善了?”

      初相见2
      说话间,一个黄衫少女款步上前,虽说面纱遮去了她的下半边脸,可是那纤细的腰肢、白皙的皮肤、乌黑如云的鬓发,在在都显现出这是一个容色姣好的女子。那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睛,此刻透着几分薄怒,几分讥诮。
      杨修齐乘对方一愣神,赶紧避开拳头,拉住依旧想要上前拼命的张三哥。
      “三哥,那人喝醉了,咱别惹事,赶紧回家吧,再晚,可真要出不去了。”
      那黑衣少年却不依不饶,仗着几分酒气,欺上前来。此人正是刚刚得知兄长的噩耗,一肚子邪火不知该向何处发泄,只得溜出府来,借酒浇愁的吴慕书。
      方才,他一个人跑到朱雀大街,随便找了个酒馆,灌了两大坛子烧酒,恨不能提枪上马,杀上雄关。忽听得窗下有人在嘀咕,不愿从军打仗。不由怒火中烧,冲将出来。
      杨修齐见来人抬腿踢将过来,怕张三哥伤上加伤,赶紧挡在他身前。周遭人等看杨修齐一身月牙白的儒衫打扮,早已知道他定是太学上舍得太学生。又见他丰神俊朗、斯文守礼,眼看就要被这酒醉的黑衣少年踢中,不由都惊呼出声。
      正在此时,一道青色的身影腾空而起,在吴慕书将要踢中杨修齐的档口,飞腿堪堪挡下。
      吴慕书只觉身子一震,腿上一股大力传来,落地后踉跄两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抬头看去,却是方才一直随侍在黄衫少女身侧的一个青衣人。此人身材高瘦,面白无须,举手投足间带着一丝阴柔,却不想有如此大力。
      那人挡住了吴慕书后,也不恋战,看都没看吴慕书一眼,又退回到黄衫少女身侧。
      吴慕书气得只觉酒气上涌,指尖都在微微颤抖。这就是大梁的子民,这就是大哥拼死守护的百姓。吴家男儿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却不知汴梁城下,人人贪生怕死,是非不分。
      他不由仰天大笑,拔出长刀,双目圆睁,年轻俊朗的面孔因怒气而略显扭曲:“贪生怕死,于国不忠,我今天就先结果了你,以儆效尤!”
      周遭人等见他一言不合,就要拔刀行凶,吓得纷纷走避。
      那黄衫少女显然也未曾料到他如此桀骜,目光中也露出几分惊恐。身侧的侍女则赶紧牵起她的手,往自己身侧拉了拉。那青衣人面沉似水,阴测测地盯着吴慕书。
      张三哥哪见过这场面,吓得腿肚子直打哆嗦。
      杨修齐却突然一脚踢到馄饨摊火炉上的一整锅沸水。瓦釜倒地,发出一阵轰响。炉中的炭火飞溅,火星四射。
      馄饨摊主急得在一旁直跺脚,又怕刀剑无眼,不敢上前理论。
      吴慕书也被惊得楞了一下。杨修齐乘机一把扯过张三哥,躲到了那青衣人的身后。
      那黄衫少女见状,杏眼圆睁,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正闹腾间,忽听得有人大喊:“巡街司的来啦!”
      随即一彪人马匆匆赶至,为首的小校见地方一片狼藉,有人还拿着刀,手一挥,众兵士拉弓上弦,将几个人团团围在中央。
      “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敢上这儿闹事。把刀放下,都乖乖跟我回去,待明日府尹大人开堂,再挨个给你们定罪。”
      那青衣人尖声厉喝:“大胆!……”
      却被那黄衫少女轻轻扯了下衣袖,给止住了。
      吴慕书虽说喝了些酒,倒地知道,不能公然与官差作对。收刀入鞘,乖乖听令。
      一行人,被押解到开封府府衙一侧的禁室,男女分别看管。

      第二日清晨,汴梁城里就被一道道消息,惊起层层浪涛。
      一大早,曹皇后在中宫,却久不见女儿寿康公主前来请安,便前往公主所居的慧仪殿查探。没曾想,公主竟然不在宫中,竟是偷溜出宫,一夜未归。宫女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又不敢声张。
      城西郊外,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来的王氏和张家夫妇,好容易熬到了城门开启,匆匆敢进城内寻找。
      太学、国子监半年一次的考较,一大早就公布了成绩,独占两棒榜首的分别是杨修齐、吴慕书。按照历年来的老规矩,考较第一的太学生和监生,得簪花受同窗道贺,还得向授业恩师行礼。
      可是左等右等,却偏偏等不到这两位榜首。
      开封府尹李孝夙感觉今日诸事不顺。刚起床,宫内就来了个太监,说是寿康公主不见了,皇后娘娘令他小心暗中寻访,不可张扬。
      刚送走天使,靖国公吴大人府上的管事求见,说是府里的二公子吴慕书一夜未归,请他代为寻访。
      刚坐下来喝口热茶,忽听得大堂外有人击鼓,原来是城西郊外的两户人家,说自己的儿子昨日进程,至今不见人影,磕头求青天大老爷帮他们把儿子找回来。
      正焦头烂额,有差役来报,太学、国子监的考较榜首也不见了。
      李孝夙觉得自己今日绝对是命犯太岁,怎么好端端的,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上至皇家公主、公侯子弟,下至乡野小民,统统都不见了?
      正头疼中,巡街司来报,昨夜拿获数人,持刀滋事,扰乱街市,请府尹大人处断。
      李孝夙哪有心情管这破案,不耐烦地挥手道:“请司法判官钱大人处理此事,随便打几下板子,教训教训就是了。”
      一面又名人把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巡街司主事都请人,请他们密密查访公主并吴慕书等人。
      半晌,巡街司的来报,说是司法判官钱大人说案子有些讲究,请府尹大人过去一趟。
      李孝夙心内嘀咕,钱克行掌管诉讼多年,沉稳老练,何至于些许小案都处理不了?又为何不把人犯押解过来,反倒要本府前往?此事必有蹊跷。

      初相见3
      当李孝夙带着几分困惑、几分怒意步入司法判官公厅时,本该端坐在公厅大堂审案的判官老爷却陪着几个人在二堂叙话,表情甚是尴尬。
      当他看到府尹大人的身影,简直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赶紧起身,满脸堆笑着迎了出来。
      李孝夙一张黑脸已经黑如锅底,真要开口训斥。钱克行一张圆嘟嘟的胖脸,已经凑近前来,悄声说:“府尹大人,堂内的女子自称是寿康公主。却又没有信物,下官不敢自专,故而请大人前来定夺。”
      一听这话,李孝夙既惊又喜。惊的是公主殿下居然被当成了不法之徒抓了起来;喜的是,无论如何公主总算是有了下落。
      他也无瑕跟钱克行多说话,紧走两步,进入二堂。略微扫视了堂内诸人,见一黄衫女子气度娴雅地坐在椅子上。一个高瘦的青衣男子和绿衣少女侍立在侧。黄衫少女用面纱遮去了大半张脸,看不清容貌。李孝夙生怕唐突了公主,更只是扫了一眼,只觉得她眼波流转,若一泓清泉,甘澈明净,让人见之忘俗。衣衫饰物,虽不见华贵,却绝非凡品。别的且不说,就说那裙摆上点缀的蝴蝶,显是上好的蜀绣功夫。
      话虽如此,未经证实,他也不敢贸然以公主之礼相待。万一有个差错,事关皇家,御史们可不会放过他。只好干笑道:“下官李孝夙。”
      一旁的绿衣少女早已按耐不住,一张俏脸,柳眉倒竖:“李孝夙,你们好大的官威!足足晾了我家……我家小姐一夜,才肯露面。你们开封府上上下下,敢情是都不想要你们头上那顶乌纱帽了?”
      李孝夙一听这话,心里更是肯定了八九分。一边陪笑,一边命人给宫里送信。
      一旁的馄饨摊主,也喊着求青天大老爷做主,要杨修齐赔他的锅灶。
      张三哥也恳请大老爷严惩当街行凶的吴慕书。
      李孝夙哪有功夫管这等小事,耐着性子问明了众人的身份,知道就是那几个疑似走失的人,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准备等宫里来人,验明了公主的身份后,再狠狠惩戒这帮不知轻重的青年一番。
      忽听得外面来报,中使已经来了。来的却是入内都知秦介,宫里天字第一号的大太监。说是不知怎的,这是就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万岁爷听说公主和两位榜首当街闹事,大为震怒,要把这三人带到宫中训诫。
      寿康公主听了,一脸漠然;吴慕书和杨修齐则一脸震惊之色。没想到区区小事,居然惊动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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