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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入秘阁 ...

  •   入秘阁
      汴京城这段时日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不外乎两桩事情。这第一桩,自然是河阳节度使、太子少保马知节老将军以六十有五的高龄,领兵驰援雄关。与幽州节度使刘昕联手,在雄关外五十里狮子岭设伏,大败北魏军,斩杀敌方悍将拓跋彪,斩首五千余级。北疆军心大振,北魏虽未完全撤兵,却也从雄关下退回其境内与雄关遥遥相对的保宁关。雄关之围暂时告解。
      看来今年汴梁城又可以安心过一个好年了。
      这第二桩事就是太学、国子监的两位大才子,上回半年一次的考较分获榜首的杨修齐和吴慕书因在夜市举止不端,惊动了万岁爷。万岁爷将他们逮进宫中问罪。众人皆以为这两个年轻士子这回要吃大亏了。没想到,进宫后,万岁爷虽然怒斥二人举止浮躁、有辱斯文。却给他们一个令朝野上下都极为愕然的处分。居然是令他二人进秘阁读书,直至科考开始,放得赴考。这段时日,不得外出,不得返家,就在秘阁中安心读书,修心养性。
      这道旨意一出,都下哗然,纷纷猜测皇上此举,圣意安在?
      更让众人期待不已的是,一月后的抡才大典,状元郎会不会是这二人中的一个?
      秘阁,已经太久没有出现在大梁朝野众人的视线之中了。
      老一辈的人都知道,在太祖、太宗朝,秘阁与昭文馆、集贤院皆为皇家藏书之地,号为“馆阁”。朝中清贵大臣,方可进内观书。其后,为彰显皇帝对文臣的圣眷,往往授以“馆阁”荣衔。太宗末年,朝中宰执例由带“馆阁”荣衔的文臣中擢拔。以至于相沿成俗,宰相必为昭文馆大学士,所以宰相也被称为“昭文相公”;次相必为集贤院大学士,称“集贤相公”;参知政事必为秘阁大学士,称“秘阁大参”。
      直到先帝孝宗晚年,圣体违和,中宫刘皇后乘机参决大政。当时的昭文相公梁肃见苗头不对,称病家居;集贤相公赵迪虽对内功干政颇不以为然,却只会叫苦,不敢极言直谏。唯有秘阁大参吕准上书严词劝谏,并引唐高宗武则天为例,请求孝宗以史为鉴,以江山社稷为重。据说,当时刘皇后看到奏章后,气得双手颤抖。
      再其后,孝宗病体稍有好转,吕准乘御前奏事的机会,向孝宗进言,请当时尚且年幼的太子监国,有中书枢密院的宰执大臣一同处分军国重事,以防后宫干政,危及江山社稷。说到动情处,吕准涕泪横流。
      看着打小陪伴自己读书的心腹重臣,如此动情,孝宗也为之流泪,并点头答允。
      吕准大喜过望,即刻返回中书,草拟诏书,只等次日百官朝会时,由陛下明发圣旨。如此一来,大梁江山就又能安若磐石。
      结果,当夜,孝宗皇帝突然病势加重,以致手不能书、口不能言。宰执们连夜进宫探望病情,孝宗皇帝只是看着太子,又看看诸位宰执,流泪不止。
      吕准知道机不可失,从袖中掏出拟好的诏书,在众人的惊愕中,大声宣读,读罢,温声询问皇帝,是否认可其中的安排。
      可怜孝宗皇帝,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
      忽然,殿前司统领赵峪领兵保卫大殿,称奉皇后懿旨,捉拿吕准。
      吕准大喝:“殿前司,未经中书,未报枢密院,安得擅自调兵?本官官居二品,为朝廷重臣,未得圣谕,谁敢拿我!”
      只可惜,秀才遇见兵,结局可想而知。
      随后,孝宗皇帝驾崩。遗诏太子继位,刘后垂帘听政,处分军国重事。
      刘太后秉政后,发的第一道诏书,就是指斥吕准包藏祸心,离间天家骨肉,意图把持朝政,罪不容诛。念其为先帝幼时的伴读,又是皇帝的开蒙老师,减死一等,流放岭南崖州,永不赦回。
      其后,秘阁就被封锁起来,秘阁大学士一职再也不除授。参知政事的馆阁荣衔改为国史馆大学士。秘阁也仿佛从此退出了大梁朝的政坛。
      几十年后,皇帝忽然借着两个犯错的青年士子,又重启秘阁,所为何来呢?

      秘阁,大梁朝三大皇家藏书馆之一。地处宫城城东一角,紧挨着大内,是三大藏书馆中离皇帝所居的明德殿最近的一处。从东角门绕过玉津园,经横波桥,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这原是太祖、太宗时,处理政务之瑕,偶尔想要找文学侍从之臣谈论些诗文,或者游园时让他们随侍左右,为方便起见,故而设在大内近旁。
      说是秘阁,其实是一个精致玲珑的小院落。院子正中,是一桩三层的小楼。大梁朝历代皇帝,雅好诗书,尤其喜爱搜罗天下善本古籍。其中绝大多数的海内孤本,皆藏于秘阁。故而,秘阁的藏书量虽比不上昭文馆、集贤院,但珍品却远较这两处为多。
      杨修远、吴慕书二人由一个太监领着一小队侍卫押解着,进了秘阁。
      二人这两日来,都有一种身置云雾之中的不真实感。只觉得恍恍惚惚,头脑发晕,不知怎么就从开封府到了皇宫,又挨了皇帝的好一顿训斥。然后,就是一道旨意,二人被责令入秘阁读书。
      进了秘阁,有一个五官清俊的小太监迎了上来,含笑道:“吕大人已经在正堂等候多时了。”说完,领着众人沿着苍柏掩映的院中小径穿过,走到那三层小楼的门前,恭声道:“大人,人来了。”
      猎猎西风2
      门内传来一个温和但却颇富威严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那小太监轻轻推开门,伸手作了一个请得手势,让二人进去,自己却垂手站
      在门口。
      杨修齐和吴慕书举步入内。屋内上首摆放着一张很大的紫檀木书案,书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一个白袍老者正在伏案运笔。下首两侧也是两张紫檀木书案,式样相同,只是比上首那张小一点。
      那老者明知二人进来,却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只顾在桌案上挥毫泼墨,游龙走笔。
      半晌,才见他收住笔势,又自顾自端详了一会。开口道:“陛下非要打发你们俩到我这儿来,毁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清静。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良才美玉。你二人近前来,看看老夫这幅字写得如何?”
      杨修齐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这才近前去。
      吴慕书却不管不顾,大马金刀,走上前去。
      二人一看,却是南宋陈龙川的《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笔调苍劲,银勾铁划,气势磅礴,让人看了只觉热血上涌。
      吴慕书首先大叫一声好,只感觉这干干瘦瘦的老头,寥寥数笔,像是道尽了自己这几日来心中的所思所想。
      杨修齐却只是仔细端详,容色平静,紧抿双唇。
      那老者斜睨着眼睛,点了一下吴慕书:“小子,既然你说好,你且说说看,好在哪里?说到点子上,你就可以留下;说不到点子上,就算是圣旨,我也不留你。”
      杨修齐听这老者衣衫不过寻常,口气却如此托大,心下暗奇。听刚才那位小太监称呼,这老者应该是姓吕,只不知他到底官拜何职,是何来头。
      吴慕书却似对这老者的语气毫不在意,朗声答道:“老先生这幅字,好就好在有一股浩然正气凝于笔端,让观者油然生效法汉代班定远投笔从戎,北击匈奴的豪气。加之笔力遒劲,力透纸背,与陈龙川这首词的爱国之思相为表里,相得益彰。龙川先生泉下有知,看到老先生这幅字,也当视老先生为异代知音,千古同调。”
      一席话,听得杨修齐心中大奇,没想到这个莽撞青年,心中却自有锦绣。倒不似自己原先以为那样是个不学无术、蛮不讲理的纨绔。
      那老者听罢,轻捻胡须,微微颔首,“有几分眼里,够资格留在我老人家身边洗笔磨墨。”
      吴慕书因他一幅字,道尽胸中块垒,又见他一把年纪,倒也不去计较他语气中的轻慢。
      那老者又转向杨修齐:“小子,你呢?觉得老夫这幅字如何?”
      杨修齐又是恭恭敬敬一揖,“老先生这幅字,确实如方才这位兄台所言,有一股浩然正气,沛然莫之能御。足见老先生胸有丘壑,气象万千。不过,老先生的这幅字,看似酣畅淋漓,笔锋却微见凝滞,想是胸中有所郁结,虽有班定远投笔从戎之志,却有志难伸,故而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叹。故而,这幅字刚劲中见萧瑟,豪气中见悲凉。”
      听了杨修齐一番话,那老者呆坐半晌,方才的顾盼雄飞的豪气,竟仿佛被针扎了的囊袋一般,全数泄了。那深情倒真有一股苍凉萧瑟的意味。
      杨修齐见状,心下颇为不安,惶恐道:“老先生,晚生孟浪了,言辞若有冲撞,还请您见谅。”
      那老者转过头来,紧紧盯着杨修齐,好一会儿,忽然仰头大笑。
      杨修齐与吴慕书见这老者忽喜忽悲,举止大异常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那老者自顾自笑了一阵,忽然道:“跪下!”
      杨修齐与吴慕书俱是一愣。
      那老者见状,脸一板,“老夫吕准,五十年前是先帝的伴读;三十年前是当今皇上的开蒙老师。官拜秘阁大学士、参知政事,曾以一榜甲科第三名高中。做不得你们的老师?”
      吕准虽已淡出朝堂数十年,但他在先朝以一生正气,试图阻止刘后内宫干政的凛凛风骨,却成为此后文士们心中的楷模。
      二人一听这位老者,居然就是名满天下的吕准,都是大吃一惊。又听他有意收自己为徒,大喜过望,赶紧跪下,行了拜师之礼。
      秘阁中虽有不少房舍,却多为藏书之所,只有沿北墙修了几间房舍,吕先生住一间,两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住一间,杨修远和吴慕书也被安排在一间房舍内。对此,杨修远倒没有什么不满,他出生寒门,秘阁的居所虽说不上华贵,但比起他家的陋室,已经强上百倍。
      吴慕书自小锦衣玉食,如今又要和一个他看不顺眼的酸秀才同居一室,心中老大不乐意。
      吕准见状,冲他二人正色道:“老夫平生从未正式收徒。今上虽奉老夫为帝师,老夫却不敢如此自居。你二人是老夫的关门弟子,若师兄弟不和,甚至兄弟阋墙,为师决不轻饶!”
      一席话,说得吴慕书怏怏点头,只得接受现实。
      因是藏书之所,最得小心烛火,故而秘阁并无厨房,一应吃食,全数由御膳房供应。
      师徒三人,每日晨起,由吕准讲《春秋》半个时辰。然后,杨、吴二人作策论一道,先由二人对阅,互相问难批评。再由吕准评阅。饭后小憩。再由吕准讲本朝自太祖以来的国史、掌故。吕准明言,此乃是他一家之言,因是师徒之间私下讲学,故而直言不讳,但不可外传。吕准自少年时代,就出入宫禁,后又金榜题名,得参大政,朝中辛秘、先朝掌故、世家恩怨,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杨修远这个寒家子自然听得如痴如醉,即便是吴慕书这个世家子,也觉得是闻所未闻,二人都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都觉得自己的学问有一日千里的长进。心中对老师的崇敬之意也是日甚一日。
      吕准半生坎坷,临近暮年,得此两个良才美玉,老怀大慰。每日课读弟子之余,饮酒赋诗、品茶弈棋,竟在宫城内过起了泉林隐士般的生活。得意之余,还说:“古人云:大隐隐于朝。我老人家是大隐隐于宫墙之内。称得上是前无古人了吧。”还给自己起了个“秘阁隐学士”的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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