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猎西风》江展

1、楔子

　　大梁嘉禾元年。
　　这一年，对大梁人而言，实在是多事之秋。
　　当今圣上泰旻帝周晟御宇多年，虽比不得太祖太宗的文成武略，但也称得上勤政爱民，为政宽和。尤其是据说他老人家在宫中还厉行节俭，盖的被子都是素色丝缎的，不尚纹饰。日常起居所穿的服饰，也与一般的富庶之家的臣民无异。一次游园时，妃嫔们还打趣皇帝，一身的旧衣，还比不上民间乡下的富翁穿着华贵。皇帝听了，只摇头笑而不语。
　　从宫里还传出这么一件故事。说是老皇帝晚上批阅奏章到深夜，肚子饿了，可是一看，太监们并未吩咐御膳房准备宵夜。他当时特别想喝点羊肉汤，暖暖肚子。可是，却硬是没有吩咐宫女太监们去张罗。第二天进早膳时，他才跟曹皇后谈起此事。
　　曹皇后嗔怪道：“陛下坐拥江山，富有四海，虽说应当节俭以宽民力，但何至于想喝口羊肉汤都舍不得？”
　　泰旻帝宽和一笑：“昨夜不过是偶然想吃羊肉。朕若张口索要，御膳房没有准备，当值太监必然受罚。此后，御膳房必然每夜都会备好羊肉汤。朕却不见得每夜都会吃。一天一只羊，一月就是三十只羊，一年就是三百六十只羊。如此，因朕一时的口腹之欲，平白耗去百姓一家几年的口粮，朕于心何忍哪？”
　　此事经后宫传入翰林院的学士们耳中，这些报读圣贤书的书生大为感动，一片篇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兼职把皇帝夸成了尧舜再世、大禹重生。
　　渐渐地，市井百姓也都知道了，当今圣上勤政爱民，大半夜连口肉汤都舍不得喝，实在是圣天子在朝，百姓之福啊。京师郊外的一位老翁，听闻此事后，特意牵了家中母羊刚产下的小羊羔，跑到了午门前，说是要献给皇上，给他老人家补补身子。
　　此事，一时传为佳话。
　　不过，皇帝听说此事后，并未赏赐那位老翁。连面都没见，就让京郊父母官祥符知县把人给领回去了。
　　有人对此难免觉得扫兴。如此一片赤忱的老翁，皇帝好歹见上一见，赏赐点金银才对啊。
　　再后来，太学里的夫子们在讲堂上坐而论道时，谈及此事。颇负才名的胡垣先生盛赞皇帝陛下英明。“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若接见了老翁，并给以赏赐，难保不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下一次，如果有人有样学样，也送一只羊或别的什么物件给陛下，陛下又将何以处之呢？”
　　众人一听，心下叹服！陛下智虑深远，照烛万物，实非凡人之所能及。老百姓们对皇帝的感佩之心就益发强烈了。
　　然而，今年年初，朝廷举行祭天大礼，鼓乐齐鸣中，皇帝却忽然晕倒在了祭坛上。这一病，足足拖了近七个月，太医束手。政务全部交由政事堂与枢密院的宰执相公代为处理。好在朝中的文修远、王明允、唐琦、吴安国等宰执，都号称一时良臣，朝野上下还算安定。
　　七月间，泰旻帝终于缓过来，能下床走动走动，简单听取宰执们的奏陈。京中百姓，家家都点起了长生香，为皇帝陛下祈福。
　　然而，嘉禾元年，注定不能太平。
　　七月下旬起，大梁境内各处连降大雨，江河暴涨。八月初，黄河在西京仁塘决堤，一时间，数州之地化为泽国，百姓死伤无数。幸而逃过一劫的百姓，也家无片瓦，缺衣少食。繁华富庶之乡，竟成了人间地狱。
　　八月中，京师暴雨，汴河水位节节攀升。自宰相文修远以下，文武百官轮班，日夜上堤，总算保住了堤坝。没想到，八月十五，本该是家家团圆的中秋佳节。京师却暴雨如注，短短半天功夫，京师的街巷都被积水所淹。甚至连大内也都汪洋一片。入内副都知严文应大为恐慌，令太监们将御花园一角的宫墙拆除，以便排水。没想到，大内地势高，宫墙一拆，积水倾泻而出，将宫外的兵营民舍冲垮，军民死伤达数百人。一时间，军民群情激奋，死伤百姓的家人都聚集在宫门口，要求朝廷给个说法。
　　大内，明德殿小暖阁。鸦雀无声，唯有香炉中的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夹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入内副都知严文应伏在地上，湿透的衣衫下，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谁能想到，一向在宫内权势喧天的大太监严文应，也有怕成这样的时候。
　　泰旻帝斜靠在御榻上，一身半新不旧的儒衫，一张因大病初愈而益发显得清癯的脸紧绷着，眼睛扫过严文应，似有几分怒意，又似有几分怜惜。
　　御榻一旁，几位身穿紫袍的大臣垂手静立。这就是大梁朝当今的宰执相公们。
　　众人静默了许久，才听的泰旻帝醇厚中却难掩疲惫的声音传来：“该如何处置，相公们总得替朕拿出个章程来。”
　　大臣们把低下的头，垂的更低了。
　　最后，还是一向以耿介著称的参知政事唐琦躬身应到：“陛下，严文应未经中书，未请圣旨，甚至连入内都知秦介也未曾知会，就胆敢擅拆宫墙，以致积水冲毁营房民舍，军民死伤无数。其罪当诛！”
　　“诛”字一出，严文应的身子猛地一颤，眼见着几乎瘫软在地上。
　　枢密使王明允见泰旻帝不说话，也开口道：“陛下，严文应虽然有罪，但念在他也是一片忠君护主之心，又是服侍陛下多年的老人，不如就杖责五十，远远发配到极边之地，让他苟尽残年吧。”
　　宰相文修远眉头微皱，平日里颇为儒雅的面容，此刻冷若冰霜。
　　大梁朝议事，总算如此。自太宗朝大开科举取士之门以来，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进中书。勋贵世族，多凭军功晋升。与中书并驾齐驱的枢密院，多由世家把持。寒门出身的文士，与豪族出身的武将，隐隐然，在朝中已成了对立的两大阵营。
　　历朝历代，党争皆非天下之福啊！文修远心中喟叹。
　　自他执掌中书以来，已竭尽全能，试图弥平彼此的纷争。但是，每每就如今日，些微小事，中书省和枢密院总是龃龉不断。
　　正心绪渺远，耳畔传来皇帝颇为不耐的询问：“文卿家，中书和密院议事不合，你怎么看？”
　　文修远心中无奈叹息，身为宰辅，真是集众怨于一身，顺得哥情失嫂意。文臣每每批评他和稀泥，勋贵们则批评他偏袒文士。
　　别看严文应不过是一介阉宦。可他却是宝庆宫吴太妃一手调教出来的，主仆相伴几十载。吴太妃在陛下冲幼时，每每替太后娘娘照看陛下，虽不是母子，却胜似母子。如今，太后西归，陛下对吴太妃更是孝顺恭谨。更何况，吴太妃出身国朝一流勋贵世家吴家，吴家自前朝开始，名臣武将辈出，绵延数百年，根深叶茂。太祖起兵夺取天下时，吴家又有从龙救驾之功，更是煊赫一时。
　　想到此处，他不经意间瞟了立在身侧的枢密副使吴安国一眼。年届中年的吴安国高大的身躯定定站着，黧黑的面庞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文修远正待张口。
　　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地出现在殿门口。
　　泰旻帝本已深锁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随侍在侧的入内都知秦介见状，低头紧走几步，走到殿门口，训斥到：“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小东西，不知道万岁爷正在跟相公们议事吗？”
　　小太监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回道：“老祖宗，是进奏院知院杨素山杨大人，说幽州有八百里加急军报。”
　　小太监的话虽然有些磕磕巴巴，但殿内诸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心中皆是咯噔一下。
　　唐琦性子急，恨不能走出去，问个清楚明白。只是，御前失仪，会被御史弹劾，他也只能耐着性子等着。
　　很快，秦介就捧着火漆密封的军报转进殿中。泰旻帝抽出军报，面沉如水。
　　文修远低声询问：“陛下，不知有何军情？”
　　泰旻帝的声音夹杂着愤怒：“北魏拓跋小儿，竟敢如此猖獗。”伸手将军报递给文修远。
　　文修远读罢，转给王明允。
　　北魏拓跋氏，借大梁黄河决堤，洪灾施虐，仗着草长马肥之际，陈兵三十万于幽州雄关。雄关刺史吴熙战沒，幽州节度使刘昕亲率士民，奋勇抵抗，坚守围城，请求朝廷速发大军驰援。
　　熙儿战沒。吴安国只觉心头淌血。兄长的唯一一点骨血，吴家下一代的希望，就如此这般马革裹尸了。三年前，是他亲自送熙儿北上赴任。京郊长亭外，青年将军一身戎装，雄姿英发。马背上，回身招手的瞬间，笑容是那么明亮。熙儿……
　　很快，一位满身铠甲的青年军士被带到了明德殿。秦介怕他身上的血腥气会冲撞泰旻帝，示意他远远地跪在门口。
　　听着吴平的奏报，殿内君臣的面色都益发凝重起来。
　　文修远一改往日平和的态度，厉声喝问吴平：“吴平，雄关号称险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何以城门未破，主将吴熙竟会战沒？你奋勇冲出重围，忠勇可嘉。可是，你竟敢一路喧嚷，将雄州被围得机密军情，叫嚷得路人皆知。如此动摇军心，你可知罪不容诛！”
　　腾的一下，吴安国心中的火气就冒了起来。
　　“文相此言差矣！吴平一腔忠勇，置生死于度外，单骑冲出重围，将军前紧急军情奏报朝廷，何罪之有？强敌来犯，朝廷自当调遣精兵强将，赶赴北疆，百姓自然都会知晓北方战事。又哪里说得上机密军情？”
　　不待文修远答话，唐琦抢先说到：“朝廷调兵遣将，自有陛下圣裁。哪有将火漆密封的军情，叫嚷得天下皆知的道理？此番不严加惩处，他日人人效法，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泰旻帝疲惫地看着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地上跪着的一个浑身湿透，一个满是血污的俩人，沉吟不予。
　　后世史家记载：“嘉禾元年，春正月，朝祭大典，帝染疾，缠绵病榻愈半载。秋七月，天降暴雨，西京仁塘黄河决口，民屋飘荡，死伤无数。
　　八月，京师大雨，天街化为泽国，大内积水至腰身。入内副都知严文应擅凿墙泄水，冲毁宫外房舍，军民死伤数百，百姓激愤。
　　北魏拓跋炳亲率大军号三十万，围困我幽州雄关。雄关刺史吴熙战沒。幽州节度使刘昕亲冒矢石，婴城固守。
　　八月戊申，长虹贯日，彗星现于西北。人情恟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