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惊变 ...


  •   任正翕其实有很多想问陈又骞的事情,他想问陈又骞初到南洋的时候怎么赤手空拳接下的药厂,怎么顶住压力注册的公司,两头跑时怎么在上海那风雷涌动的地方站稳的脚跟,又是怎么在和那堆野心家们斗智斗勇的同时独善其身;他还有更多的私心,他想知道陈又骞在香港和新加坡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喜欢吃什么样的东西,每天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以及...有没有倾慕之人。

      他像只好奇的幼兽,又像个如饥似渴的乞丐,囫囵吞枣,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愿意知道。

      可是每次他和陈又骞的见面都只能仓促又短暂,如同两列飞驰的列车,在某处的原野迎面相遇,互相致意,然后擦肩而过,各自奔向各自的目的地。那些问题在任正翕心口堵得水泄不通,他战战兢兢地不敢放出一个,害怕丢出一个其余的就也跟着倾巢而出了。

      于是这短短几步回家路,是这么漫长又难缠。

      反而是陈又骞,竟然破天荒地率先开口道:“你回邵南的这段时间,听不少人说过我多么作恶多端结果还小人得志当上邵南商会的会长的吧?”

      果然是陈又骞,一开口就选了这么不招人待见的话题。

      “不过都是些乌合之众的一面之词,我自然不会相信,”任正翕虽追悔莫及没有先引出个轻松愉悦的话题,但事实顺着他的话顺水推舟道,“倒是那几位老板居心叵测——我记得有个姓李的,在邵南开银行,看上去光鲜亮丽,其实不过是依附于上海滩那些大银行的寄生兽,他原来那东家被扳倒了,现在又开始讨好那位杜...杜先生。”

      “李齐原啊,他是只外强中干的猎犬,”陈又骞微微眯起眼睛,每次回想起李先生那张作腮的长脸,总让他联想到杨戬那只黑瘦的细犬,“当年陈广山为了把他收入麾下,可是给了他不少大肉吃,但是狗这东西,也没那么专一念旧嘛,尤其是旧主人死了,总得勉强生存,于是就联合陈广山后院里那只猪把我坑回来了。”

      任正翕虽然很想领略一下这个被比喻成小猪崽的老板的风貌,但此时不便打岔,就先按部就班地推演下去道:“这两个人给你写信,百般示好,恨不能将诚心诚意剜出来摆到你面前,实际上是想架空你,再靠这个邵南商会在账目上做些不清不楚的改动吃里扒外…还是说,他们想把这商会的实际管理权献给新的’主人’以求生存?”

      “李齐原和胡春成说好的是前者,他打算利用陈广安的旧部先让我成为众矢之的,美其名曰帮他们的头头报仇雪恨,实际上他却按照后者办事,我只是一个幌子,他要借着把我赶下台来和新主人表忠心,估计在那次准备会之前就同杜芷笙表过态了,所以杜老爷子才赏脸大架光临,看看这只小猎犬几斤几两。”陈又骞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低声说道,“可惜,李齐原是条老狗了,没我好利用了。”

      “你…”任正翕一听陈又骞这自轻自贱的语气,气得直牙疼,“你就不能好好掂量掂量自己?你这么轻易地把邵南商会卖了,那群大街上说风凉话的傻子过两年反应过来了,岂不是更要骂你?”

      “正翕,我这十年举步维艰蹚过来,靠的就是那点自知之明,”陈又骞觉得任正翕生气的模样怪可爱,就把方才那单薄的笑容拉开了一点,缓缓说道,“我没那么大精力,也没那么大胃口,自知之明可以让我随时舍弃商会,而’商会会长’这个名分也不过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到头来高价抛售给那些自以为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岂不是赚了?”

      任正翕算是听明白了,那群老狐狸千算万算地设计了个圈套,忍痛割爱地放了个巨大的奶油蛋糕作诱饵,结果陈又骞这猎物只是进圈逗他们玩玩,其实根本不好这一口,简直是无欲则刚!

      现在陈又骞反过头告诉拿着枪的猎人这有一群不自量力的狐狸,他自己换来了几块肉做奖励,买了双翅膀扑棱着到南洋度假去了,倒是闲云野鹤自由去处,留下身后一片“好一只白眼狼”的赞誉。

      哦对了,这玩意儿进圈套玩耍的时候还不忘招惹一番自己,让自己以为经年痴心妄想有可能一朝成真,连晚上做梦都是甜的。

      任正翕看穿一切地冷笑道:“你一直守在你的南洋安乐窝多好啊,当时为什么还折腾着要回来呢。”

      “…一念之差。”陈又骞看出任正翕真的动气了,只好穷尽所能用好言好语地解释道,“有很多原因,我之前觉得前尘旧事当断则断,但陈广山这群人缠了我十年,实在烦心,不如这次一网打尽,而且…也想借机看看现在的邵南...先生和师母…还有你。”

      真实的原因当然还有很多,比如陈又骞其实是打算从投机取巧地从邵南商会捞点好处;打算看看国内的经济情况,综合考虑一下在上海和武汉注册分药厂的事情;打算在上海滩先买一栋别墅存着;打算从赵元佑那边引一批药材用改进后的生产线实验......但是他只谨慎地捡了任正翕喜欢的说。

      他想回家了。

      酝酿了十年,无数次趑趄踌躇,无数次万念俱灰,他才敢悄无声息佯装不甚在意地回到他的邵南,看一眼姑且算得上“家人”的人们。

      陈老板多么敬业啊,在生意场上和酒肉朋友推杯换盏,私下里还要和自己勾心斗角。

      “陈又骞,你真是…”任正翕明明知道此人自作自受实在没什么可同情的,但那些微微刻薄的此句到了嘴边又临阵脱逃,最后,他只好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招人疼。”

      不过一刻钟的路程,任正翕最后还是没能问出他关心的那一堆问题,反倒是被气得心肝乱颤,得出了一个“陈又骞不招人疼”的重要结论,然后就被这不招人疼的混账连哄带骗地送回了任府。

      他没有先去任缄的卧房,而是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将那张软软的带着草药味的便笺夹到了他上课的厚笔记本中,小心翼翼地。在要合上笔记本的时候他不知为何顿了顿,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便笺上面的字迹,许久,微微阖眼。

      在他记忆的方盒子中,刚过了混沌玩闹的孩提时期,稍微萌生了点自主意识,陈又骞就大手大脚地搬了进去,像个死皮赖脸的钉子户,一住就是十七八年,大有鸠占鹊巢的理直气壮。

      他记得最开始的时候陈又骞似乎不很喜欢他,整日撇着嘴挑着眉傲然得不可一世,给他糖吃像逼他上刑似的老大不愿意,时常不忘拿自己开涮地嗔哆两句;后来不知是叛逆期的男孩长大了,还是被一句一句的“哥哥”熬出了良心,他的地位天翻地覆,从小跟班摇身一变成了小祖宗,陈又骞对他基本上持“什么都对、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的放任溺爱态度。

      再后来,这个温柔真诚的人就从任正翕的眼前消失了。

      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眸子忽然有点黯然的恨。他恨当年陈又骞那么无所不可地纵容自己,让他在无休止的溺爱之中忍不住索要更多、觊觎更多,更多的从来不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让他在往后的岁月中备受煎熬。

      那年陈又骞毅然决然地离开以后,十五六岁的任正翕总是无法控制地想他,吃饭时会想如果他在一定会嫌弃这糖醋鱼齁甜,上课时会想他写字时那坚硬凌厉的笔锋,遇到糟心的人和事时会想要是他在就怎么也不会心烦意乱了。

      远在南洋的陈又骞简直化成了任正翕心中的一块朱古力糖,在任何时候他都会习惯性地又珍之重之地含一会儿,给自己奖励一点甜头。

      在浩浩如南洋的无尽想念和枯燥无趣又烦人的生活中,某些曾经单纯得无可附加的感情悄然变了味,变得真的如同一块朱古力糖,甜、浓又格外的苦。

      最初是几个模糊不清的梦,然后是少年心中迟来的悸动,接着就是炽热如烈火的疯狂、奋不顾身,当着一切冷却下来,那情感已经深深地凝固成了他心尖上的一抹红,挥之不去。

      任正翕本来都放弃了的,本来打算自惭形秽地藏好这蚊子血似的红,庸庸碌碌地结婚生子过一辈子的。

      但是...他怎么又回来呢了。

      如此漫不经心,又如此猝不及防。

      任正翕甚至不知道隔日饯别的时候要用什么样的姿态拥抱他。

      “你怎么能这么让我...殚精竭虑...又肝肠寸断呢。”任正翕的指尖下意识地碰到了那张便笺,这牛皮纸有点粗糙的颗粒质感,又有点韧劲,像极了一个人覆着薄茧的掌心。

      只是少了点活着的温度。

      任正翕一双低垂的眼灼灼地盯着那不过巴掌大便笺,似乎硬是要用目光为它覆上一层货真价实的热度。他的七上八下的心渐渐稳了下来,静静立着,甚至带着点拜佛的虔诚。

      可是这善妒的人间世偏偏容不下一晌宁静——

      “乒铃”一声脆响,像一根尖尖细细的银针,蓦地一下狠狠扎进任正翕的大脑,然后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说话声、叫嚷声、奔跑声…各种各样的杂音都揭竿而起、倾巢而出,赶趟儿似的此起彼伏,引吭高歌着激昂的进行曲。

      “少爷!”

      任正翕茫然地散开了目光,与此同时,秦管家猛地推开了任正翕卧房的大门,踉跄了一下,金的月华混着深红的灯笼光一起流了进来,像西洋人晚宴上映着烛光的葡萄酒,又像满地的血。

      “少爷!不好了!老爷他…”秦管家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起伏,只恨不能把气管给扯裂地喊道,“老爷他、他他晕过去了!”

      任正翕那颗好不容易恢复正常跳动的心,倏然一沉。

      一位在同济国立大学任教的副教授,怎么也知道人心脏真正的工作原理是“泵动”而非“跳起再落下”,但是此时,他的那颗拳头大小的心真的颤抖着,颤抖着跳了一下,那短短几毫秒的自由落体运动,被无限拉长,拉长成几百年,拉长成一场失重的浩劫。

      他的心下面像是空了,没有底,一片黑,黑得彻底。

      但还是不得不假装自己对一切了如指掌。

      “不要慌,秦叔,”任正翕的胸腔在颤抖,却面色如常,语调依旧柔和恰当,他往前走了两步,在门口忽然像玩具发条断了一样顿了几秒,继而绕过在门口的秦管家,快步朝着主房奔去,“我去看看…你同我说说他晕倒时候的情况。”

      秦管家忙不迭地追了出来,小步紧紧跟在任正翕的身后,诚惶诚恐地描述道:“老爷在您离开之后偷偷吩咐老朽又煮了一碗延胡索来,方才给老爷端过去,叫他起来服药,却怎么也叫不醒...老朽以为、以为...夫人!”

      主房中,除了散落一地雪白的瓷片、肆意蜿蜒的黑褐色药汤、黑木床上昏迷不醒的任缄,还跌坐着一位面色惨白、嘴唇发青的女人,她穿着宽大的睡袍,散着长发,细密青丝中埋着几缕灰白,现在无法无天地垂在肩头,虬结盘曲,凌乱不堪。

      “他这是…怎么了?”任母竭尽全力撑出一点清明,有气无力地问道。

      “娘,别怕,”不等战战兢兢的秦管家答话,任正翕便径直大步越过那些星星点点的瓷片,上前扶起母亲,一手虚虚地揽着她,另一手伸向前去探了探任缄的鼻息,镇定安排道,“我爹他只是晕过去了...还有机会...秦叔,快去外面拦辆车!”

      “是、是!”秦管家无头苍蝇终于被赐了一只眼,不管三七二十一旋风似的向后转,箭步跨出门,忽然想道:“这大中秋月圆夜,街上哪来接客的黄包车?别说任府门口了,就整个邵南城都不一定有一辆半辆!”

      他正纠结着到底要怎样说出这个惨无人道的事实时,任正翕好似也反应了过来,深深蹙眉改口命令道:“罢了…你到梁子坊那里一个小院去找陈又骞,叫他去联系,尽快。”

      “是!”

      秦管家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任母轻轻推开了任正翕,倚着那床头缓缓站了起来,费力地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才拼凑出一句话来:“咳...正翕…别瞒着娘,他病到如此境地...是不是...是不是已经...日薄西山了?”

      任正翕内心似有一只困兽,一刻不停地撞着牢笼,好似希望摆脱束缚重获自由,却又像在一意孤行地求死。

      他先前以为父亲的病还是胃溃疡,大概只是因为近期饮食不规律外加蠢货大夫的“大补”药方刺激造成了病情恶化,保险起见,先采取保守的内科治疗稳定情况后再去大医院做手术治疗为上策,只是现在突如其来的难受甚至休克...

      任正翕也想骗自己,但这分明是胃肠液流入腹腔导致的...中毒性休克。

      “娘,我也…不清楚,父亲他什么都未曾告诉我,”任正翕艰难地低声说道,每个字都如同一把烧红的弯刀,刮着他的喉咙,烫着他的舌尖,“只是,这休克的症状大概是...胃穿孔,需要尽快进行手术。”

      “怎么会?”任母眼神黯然,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种状况一般是有什么外界刺激引起的…”任正翕不敢轻易地动任老爷子,边将床上的软被拂开了,让他平展地躺着,然后起身去清理满地的碎渣,轻声细语地向任母解释道,“比如说暴饮暴食,或者误吃某些刺激性极强的食物…”

      任母忽然苦涩一哂,道:“他定是又喝酒了。”

      毕竟今天是中秋节...也是忌日。

      原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自作聪明,都是某个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