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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中秋(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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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缄无言地拄着杖站在一片高大的樟木的阴翳中,隔着人间草木,远远地望着失魂荡魄的陈又骞,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不禁有些颤抖。
那捧白色的花是他放上的,那浓烈的黄酒是他浇上去的。
他每年都来,遮遮掩掩又躲躲藏藏,却十年如一日。
任缄本来就脾气执拗,又是个无聊死板的老封建,妻子一般也就不多干涉他的日程安排,于是每一年的九月二十三,他就独自悄无声息地赶来,在陈广恩夫妻的墓碑前献上一捧新开的小白花,带着院子里挖出来的最好的酒,来和曾经的挚友长话短说地叙叙旧。
曾经的挚友…
任缄呼气吸气像一个破风箱,腹部还是有些忽明忽暗的钝痛,他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脸上却划过一丝深不可测的哂笑,独自呢喃道:“还挚友…太大言不惭了…我明明是最对不起他的那个人呐。”
他和陈广恩年轻时在一次上元诗会中相识,二人年龄相仿,但熟读四书五经程朱理学的任缄实在看不起家道中落的前富五代陈广恩,恨不能用鼻孔斜睨这个可恶的阶级敌人,但是陈广恩毫无愠色,反而笑盈盈地虚心求教,显得他多么小肚鸡肠一样!于是任缄只好借给陈广恩些家中的古籍,陈广恩也不时会跑来找他交流,这么一来二去,竟推心置腹地成了莫逆之交。
在那个官本位的年代,没有人不想身穿蟒袍,腰悬玉带。即使是富可敌国的商贾,其实内心最渴望的还是科举入仕,平步青云。陈广恩心中深种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抱负,因此对那些古籍经书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可以说是敏而好学了,任缄非常欣赏他这种家国天下的担当,一次酩酊大醉后差点认了拜把子兄弟。
所以多年后,陈广恩毫无芥蒂地将自己年幼的独子交给了任缄。
“可是我,辜负了他…”任缄眯了眯那双狭长的眼,嗫嚅道。
他不仅没有在陈广恩身陷囹圄的时候拉他一把,还亲手毁了陈广恩的宝贝儿子。
如果他能耐着性子给陈又骞一些安慰,多管闲事地去追问陈又骞的想法…如果他真的像一位父亲却不是一位严师的态度来对待少年的陈又骞...
一片雪白的野草中,陈又骞像黑夜的使者,虔诚又沉默地跪着,他面前的墓碑,化作黑铁刀片,一下一下剜着任缄的干巴巴的心。
太难受了。
他意识模糊地抓起腰间的一个滚烫的酒壶,难捱地猛灌下一大口烈酒,好似只有那火烧火燎的刺痛感才能镌刻他的悲伤与愧疚。酒入断肠,顷刻间,浓云般遮天蔽日的自责被吹散了。
天地只剩这两人两碑,冷漠矗立。
失神片刻后,迟到的理智回笼,任缄摩挲着拐杖想道:“买点心去的妻子和买螃蟹的那小崽子快要回家了,还是不要久留为好。”
于是任缄在野草与风的掩护下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坡的南面有一条捷径,隐藏在蓊郁的樟树林下,这么多年来鲜少有人知晓,任缄每次都从这条路下去,坡底那里会有一个拉人力车的伙计等着他,那小伙子是城里的飞毛腿,跑得比发情的兔子还快一点。
任缄这次走下去时有点力不从心,前额脖颈后背出了不少虚汗,腹部也凑热闹地隐隐抽痛。他狼狈不堪地跌跌撞撞下了落雪坡,等候的小伙子想要上去扶他一把,却被他老人家一拐杖掀开了:“用不着。”
“回任府,快。”任缄咬着后槽牙吩咐道,同时把迫不得已才买来的西洋黑色风帽扣在脑袋上,遮住大半张脸。
“哎——”小伙子吓了一跳,两条长腿飞快地倒腾起来,不像兔子,倒像个开足马力的滚轮发动机。
一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恍若隔世。
黄包车到了任府门口,任缄躬身下车,好整以暇地将酒壶卸下绑在胳膊下面,又褪下黑色大褂虚虚地搭在那条胳膊上,摘下风帽夹在身侧,一副出去遛弯闲庭信步的模样,慢悠悠地敲了敲门。
应门的秦管家打开门,见任老爷子从容不迫地跨步进了大门,徐徐环视四周,沉声问道:“他们两人呢?”
秦管家一五一十地答道:“还没回来呢,老爷。”
“磨蹭。”任缄有理有据地评价了一句。他那悬着的一个残破的心,算是心安神宁地暂时降了下来,只是那胡作非为的腹部,却又无缘无故地痛了起来——似乎还比前几日严重些许。
“一会儿叫任正翕替我煮些延胡索。”任缄留下这么生硬的一句命令,转身回了屋。
傍晚,夜落月出,金熠熠的月光流沙似的淌着,桂花香被掰开揉碎了融进空气中,街边的小孩子们或是拎着粉白色的玉兔花灯追跑,或是笑嘻嘻地捧着个铜色的五仁月饼小口品着,巷口几户人家开了大门,传来母亲们的喊声,孩子们便一溜烟跑回家吃团圆饭了。
陈又骞懒洋洋地靠在他卧房东南角的一把藤椅上,西洋的台灯高立在藤椅旁边,绵黄色的灯光打在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他的指间夹着几张薄薄的草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许许多多的名字,有的在旁边画了不规整的圈,有的直接划了,乱糟糟一团,随便谁拿到都觉得是一张辟邪的鬼画符。
他的目光栖息在这几张纸上,但是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远远望去像一具沉思的塑像,实际上根本就是在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眨眼,迷迷糊糊地抬起手蹭了蹭嘴唇,感觉有点口渴,下意识地伸手去握面前摆着的小茶杯,才发现自己坐在藤椅上而不是书桌前,他身后的台灯像屋里的一轮小月亮,又圆又烫,大概在明晃晃地宣布今夜不同于昨夜,要有美酒佳肴相祝。
陈又骞慢慢地站起来,在路过书桌时把三两张纸放回原位,正欲到挂在门口衣架上的外衣中摸烟,却听到了一阵敲门声,这敲门声不急不火,一下一下仿佛敲在编钟玉璧上,悠扬和缓,非常好听。
他不由自主地恍惚了几秒,心想:“是谁?”
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鬼迷心窍地走到门口把院门打开了。下一刻,里外两个全然不同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
任正翕:“哥…”
杨子坚:“哎二爷我去开门吧应该是任少爷…”
倒是同时把陈又骞吸血鬼似的钉在了原地。
杨子坚后知后觉地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厨房小步跑了出来,嬉皮笑脸嘴中念念有词道:“二爷,那什么,我今天去买醉蟹的时候刚好就碰到任少爷了,然后我就想着把他请过来一起吃个饭,本来咱这院子就冷冷清清,这大中秋节我就想怎么也得热闹一点,是吧?”
是你七姑奶奶八大爷的。
陈又骞不言不语,脸色如同暴风雨后灰色的黄昏。
自那次从任府回来之后,陈又骞就没再联系过任正翕。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正翕长大了,那么温文尔雅,那么通情达理,似乎永远站在他的身后,永远给他慰藉与温柔,可也正是如此,他才意识到自己十年前饮鸩止渴撂在邵南的,除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新仇旧恨,还有个懵懂的少年。
那句“我过的很不好”,灭顶地把他砸进黑色的漩涡,高速运转的绞肉机拉扯着他的皮肉,他只好再一次饮鸩止渴地逃避。
“你怎么来了?”陈又骞动了动嘴角,脸上压顶的乌云微微散开,尽管那神色依旧严峻,声音却是温和又小心的。
“子坚不是说了么,我下午遇到他了,答应他过来吃饭,”任正翕落落大方立在门口,以平日中最普通的语气说道,“陈兄守在这里,难不成这晚饭又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闭门羹?我都吃腻了。”
陈又骞颇为头疼地侧身让开,看着任正翕好不见外地走到小院子中,半晌开口轻声问道:“先生和师母他们怎么样?”
“我爹兴致不高,喝了两口粥望了眼月亮就早早歇下了,我娘也就跟着回房休息了,我陪他们聊了片刻,”任正翕答道,随即若无其事地回头扫了陈又骞一眼,放低了声音说道,“其实我原本也没打算来,只是有点不放心,过来点个卯。”
陈又骞浅浅抿了抿唇,心中想道:“看到我完好无缺站在这儿,这小崽子就能放心了?”
“来来来,任先生坐!”杨子坚不知从哪里鼓捣出来几盏奶白色小蜡烛,绕着小院中的石桌摆了一圈,划开火柴悉数点着了,橘色的小火焰暖洋洋的。他手忙脚乱地码好蜡烛,又慌里慌张地跑到厨房,出来时一手托着盛了好几只橙红泛金的大闸蟹的瓷盘,另一只手端着个古铜色的器皿,上面叠放了好几块金棕色的小月饼。
他放下盘子,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道:“这是阳澄湖大闸蟹,五宝送来的,我去买的那醉蟹这就端上来,哎?是不是还没有主食?那我去煮碗阳春面得了,二爷你们吃点吗?”
陈又骞一言难尽地皱了皱眉,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
杨子坚浑不在意地溜达回了厨房,任正翕则坐在了在石凳上,看着陈又骞到小院一侧的水池洗了手,挨着自己坐下,抬起手拎起一只红彤彤的螃蟹,轻车熟路“咔”的一声轻轻掀开外壳,露出乳白色的蟹肉、褐色的肺丝和澄金色的黄——这是只母蟹。
陈又骞从桌角拖过一个小瓷碟,没抬眼皮地倒上薄薄一盘底的醋,又捻了点姜末,取了小匙,将螃蟹肚子里面的黄与零星蟹肉挖出来,分毫不差地打到小碟中,然后慢悠悠地推到了任正翕的面前:“尝尝。”
任正翕不禁一怔,继而夹着点喜出望外地问道:“给我的?”
陈又骞的下颌微微绷紧,他点了点头,却没有看任正翕,从衣袋中抽出条手帕来自顾自地把沾在指尖的水珠并醋的酸甜与蟹的腥味一同抹去了。
蟹肉很鲜,蟹黄很酥,浸在姜丝与甜醋中愈发可口入味,任正翕心满意足地品了一点,便忍不住笑着揶揄道:“还真是不枉此行,你小时候都没有这样伺候过我。”
“少费心思挤兑我了。”陈又骞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一哂,别无他言。沉默许久,他径自起身回了卧房,很快又出来,指间夹着一支黑色钢笔和几张牛皮色的方形便笺纸。
“这是什么…”任正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只见陈又骞将便笺放到石桌上面,弯下腰扬手握着那只黑色钢笔在纸上写下些什么,任正翕汲汲营营地从他的指缝间搜刮着他笔下的内容,是一长串字符带上几个数字,似乎组成了一个详尽的地址。
“这是我在上海常住的地址,”陈又骞便伏案写着边低声解释道,“待几日后你接先生到上海,若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去下面的另外几个地址找我的朋友,他们都靠得住…我需要先去南洋那边料理公司的事务,然后才能回到上海找你…你们...等着我,嗯?”
陈又骞搁下笔,捻起那张柔软的便笺递给任正翕。陈又骞的字比少年时潦草了许多,但笔锋仍然遒劲有力,大有卧虎藏龙之势,便笺上写了三个地址,按他的说法,第一个是他自己的住处,另两个是他朋友的。任正翕仔细看了一下,发现其中有一家小书店,好像是墨绿色招牌,离同济非常近,他多次经过但从未光顾。
“你这样如同寄养宠物啊,哥。”任正翕收下那张便笺,扯着嘴角没太用力地往上努了努,随即话锋一转问道,“既然回南洋,什么时候动身?”
“唔…后天。”陈又骞回答的同时细致入微地观察着任正翕的表情,却怎么也望不出什么多余的喜怒哀乐,那人的脸似乎就是莫奈的调色盘,所有的色彩都混合得朦胧而恰到好处,他只好心虚地找补道,“这次不会去太久,一个半月就回来了。”
“哦,是么,”任正翕无动于衷地平静回道,“我还以为又是一个十年。”
陈又骞自知理亏,也就不打算再去分说狡辩什么——他这般生意场上口若悬河舌战群儒的角色,到了这种家长里短上,那三尺不烂之舌愣是完完全全地整个打了个蝴蝶结,别说开出什么奇珍名花,就是连被沸水烫都叫唤不出来。
“倘若是我不上赶着过来,陈兄是不是连这种敷衍都不屑于给我?”任正翕见这人一副“不听不说不解释”的放任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抽出方才那张便笺在空气中稍稍晃了晃,语气仍是格外舒缓平和的,简直像经验十足的审讯官,循循善诱,再一口把犯人拆吞入腹地诘问道,“是不是又打算不声不响地一走了之?陈兄为何就那么偏爱这种无聊的戏码?”
“…你别这样,”陈又骞双眉微拢,眉间蓄起的并非是怒不可遏,反而是无能为力,他站在任正翕面前,举高临下地注视着任正翕的眼睛,似乎要把那琥珀色瞳仁看个彻底,然后他缓缓抽气,一板一眼地回道,“不管你今天来不来,我在离开之前肯定会告诉你的,地址也早就想给你留下了,我回到上海一定会去找你,咳,你也知道,我不喜欢矫揉造作无病呻吟那一套,也没心思装模作样,只是这次…”
“这次就顾全大局地先再瞒我一次,是吧?”任正翕直接打断道。他即使是语出不善,脸上的神情仍一点也不受波及,眼角依旧缀着点春风似的笑意,却更让陈又骞如临大敌。
“哥,我早就不是那个冲动不计后果的十五六岁小孩了,”任正翕仰着头看着陈又骞,从陈又骞的角度望下去,似乎月光泼在他的脸颊上又会滑下来似的,他眼尾的笑容淡了,那笑里藏的刀也就乖乖收了回去,他小声开口说道,“别把我当累赘,好不好?”
这句话没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轻得好像不愿意让别人听见的夜半呓语,他自己不生气了,倒是让陈又骞心疼起来了。
陈又骞深深吸了口气,静静地凝视着任正翕,丰满的月华在那人眼里打转,像个金色的小漩涡,好半晌,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向前探了探,轻轻兜到任正翕的脑袋后面,蜻蜓点水地蹭了一下那人的头发,苦笑着说道:“大少爷,我哪儿敢啊?”
任正翕倏然一悸——他还小的时候,表面看上去乖巧懂事、内敛安静,实际上撒泼耍赖样样精通,时常折腾的陈又骞一个头比两个大,想要一棒槌打死这见人下菜碟的小崽子,每每这时,陈又骞就会阴阳怪气地称他为“大少爷”,再附上几句无关痛痒的风凉话。
也不知陈又骞这苍然如刀刻的嘴多少年没有说过这个词了,难怪听起来那么蹩脚。
任正翕正欲说点什么嗔哆他,杨子坚却在此时好巧不巧地抱着一大碗热汤面从厨房中晃晃悠悠地出来了,见到院中此情此景当即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差点手一哆嗦砸了自己今天的晚饭!他倒是一瞬间腿脚灵便了起来,也不乱晃了,飞也似的遁入一团夜色中,那张碎嘴子还不临了忘嘱咐一句:“咳…二爷你们慢慢叙、叙旧…我、我找个地儿吃饭,不打紧…醉蟹还在厨房里面哈...”
任正翕:“…”
陈又骞:“…”
什么花前月下诉衷情,全被这个二百五给搅和了!
陈又骞反应过来了似的颇为非礼勿近地向后退了两步,任正翕便起身站了起来。他望着杨子坚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啧”了一声,饶有兴趣地感叹道:“你竟然还会认识这种人,不可思议啊。”
“他当年在码头上混,帮我运了三五次货,算是个面熟,后来他们那个小帮派内部分裂,被别的帮派接管了,他一个冒着傻气的二愣子让人家欺负得够呛,我本来觉得他活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打算插手,结果他自己跑了找我了,”陈又骞讲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惨不忍睹但引人发笑的场景似的,“他在我那涕泗横流地说着自己的艰辛不易,还把我夸得天花乱坠...没忍住动了恻隐之心,不过现在看来确实是一大败笔了。”
“败笔?”任正翕撇了撇嘴促狭一笑,说道,“像你这种什么事都憋着不说瞒天过海,以为自己《三十六计》读得怪不错的人,就欠跟着个话痨镇着。”
任正翕并没有什么圣人气度,说他不妒忌这十年来一直陪伴在陈又骞左右的杨子坚,那是不可能的,但想到这个直来直去的话痨二百五多少给陈又骞带去了点世间烟火与凡俗琐事,就又觉得这样也挺无可厚非。
陈又骞转过头来盯着他,心想道:“这小兔崽子这么多年肉没怎么长,嘴皮子倒是厉害了不少。”
任正翕大概猜到了这人在暗处没说什么好话,只是释然一笑道:“不同你聊这些有的没的了,我回家了。”
“回任府?”陈又骞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丝压抑着的情不甘心不愿,便一语带过地问道,“这就走?不再坐一会儿了?”
“得了吧,哥,你都困得眼皮打架了,”任正翕的目光扫了一下陈又骞的双眼,陈又骞的眼睛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眨了眨,他的眼皮本来就厚,但深邃而不笨重,此时的倦意沉甸甸地粘在上面,眨眨眼上下能差出去半拍,睫毛像鸟的翅膀一般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轨迹,“而且我还得回去照看我爹,他今天身体不是很舒服,我担心又有什么事。”
“…”陈又骞片刻无言,然后踱步到衣架旁拎起了自己的风衣披上,沉声说道,“走吧,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