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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中秋 ...

  •   那顿晚饭,最普通的邵南菜,因为任老爷子的病也没有开院子中那坛黄酒,任正翕却深觉自己尝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山珍海味,像喝醉了似的飘飘欲仙。

      大抵是因为许多年前,这曾是他梦中可望不可即的景象。

      任正翕在十年前也离开了邵南城,到杭州的浙江高等学堂学习,那是一所新式西洋学堂;再后来便先后去了美国、德国留学。他在这漫长的离乡旅途上,一次又一次地驻足、回望,一次又一次地矛盾、纠结,他见识过万千世界,却仍无法放下别人弃如敝屣的故里。

      他不止一次地冥思苦想自己眷眷不舍的究竟是什么,兴许有母亲亲手做的桂花糕,有院子中花浓开满树,有任缄带着毛乎乎烟草味的古籍,还有桀骜不驯翘着二郎腿背书的陈又骞。

      现在忽然地都凑到一起了。

      陈又骞自然是察觉到了任正翕这神魂颠倒的状态,停箸偏头看向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像是在做梦,”任正翕低垂眼眸,无意地抿了一下嘴角,轻声回道,“又害怕做完美梦再醒来发现自己照样一无所有。”

      “唔…你…”饶是不近人情的陈又骞,此时心中也像被小石子“咯噔”地硌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磕磕绊绊地欲言又止道,“你这些年在西洋和上海…”

      “过的很不好。”任正翕好似提前知晓陈又骞要问的事情,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话慢条斯理地答道,“我总是想着要离开这里那里,却又不知道离开了我还能去哪里,蹙蹙靡骋,不知归处。”

      陈又骞一直知道任正翕的日子不好过,他曾经去美国参观洋鬼子的药厂时也顺便去拜访了几所大学,那明目张胆的歧视昭然若揭,更不论独自身在异国的孤独;而上海的学术界也暗流汹涌,任正翕因为这子虚乌有的“副教授”大概也挨了不少冷嘲热讽。

      少年陈又骞是酷爱逞英雄的,他信誓旦旦地对小正翕说:“放心,有哥哥在,就不会让你吃半点苦头。”

      而现在这句不计后果的承诺,就像最苦的草药汤,山呼海啸地涌来似乎要将陈又骞溺死在其中。

      陈又骞腾出手地轻轻拍了拍任正翕的肩膀,聊胜于无,却发现这人竟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瘦些许,肩胛骨隔着衣料都如此分明,或许是这么多年也没好好吃饭的缘故。

      任正翕又闭眼浅浅地卷了卷唇,像在告诉他自己感觉到了。

      待任正翕再次掀起眼帘时,那双眸子又恢复了那笑意盎然的琥珀色,真切得好像高墙的庇护。

      就那么短短一刹那,陈又骞心如刀绞。

      大言不惭的陪伴与保护,似乎都被十年前的火烧云付之一炬,而此时此刻,他除了明日黄花,又能给这个不省心的小崽子什么呢?

      他诚惶诚恐,心急如焚,并且,无能为力。

      运乖时蹇的杨子坚惊异地发现,他家本就冷酷无情的陈二爷自那日从任府回来开始,竟然愈发的沉默少言,神色也愈发阴鸷难测,简直就是一把装了消音器杀人如麻的狙击枪。

      日子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说得更准确一点,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阳历九月二十三,陈又骞父母的忌日——就这么慌不择途地赶到了一天。

      陈又骞清晨一如往常地早早离开,给杨子坚留了一张格外潦草的字条,说自己去邵南商会签几个协议,保守估计中午可以回来,晚饭的事情到时候再议,字里行间充斥着他开门见山绝不废话的行文风格。

      杨子坚只好把整个上午用来百无聊赖地翻经八百人之手的破烂商报,任劳任怨地为他的陈二爷整理当年陈广山的旧部。

      陈又骞一向准时,不到正午时分便回到了小院,但还没等杨子坚兴致勃勃地同他商量晚饭吃什么这个令人心驰神往的话题,他就压了压手腕亮出一个“闭嘴”的利落手势,面无表情地撩了杨子坚一眼,披上一件黑色大衣匆匆走了。

      □□巴巴晾在院中的杨子坚一脸不明就里地瞪着陈又骞离开,好半晌,才马后炮似的喊了一句:“不是…二爷,那晚饭我就按我的意愿准备了!”

      回答他的是事不关己的对面院子灰蒙蒙的高墙。

      杨子坚无法,只得委屈巴巴又善做主张地步行一刻钟,去了临江月大酒楼。邵南城似乎有这样一个传统,倘若谁在八月节没有尝上一口临江月的招牌醉蟹,那必定捶胸顿足、怅然若失,好似白白浪费了一个大好的中秋佳节。

      果不其然,此时临江月大酒楼外门庭若市人满为患,都是肩负着一家希望前来抢购招牌醉蟹的人们。此时虽已入秋,但人们摩肩接踵挤挤挨挨,远远望去乌泱泱一片像一锅煮沸的面汤,杨子坚仗着自己那三教九流痞了痞气的架势硬生生划出一条路来,直奔队尾。

      他前面是一个拎着黑木餐盒的年轻人,杨子坚定睛细细看了片刻,呆愣愣地叫道:“这是...任少爷?”

      任正翕闻声回头,也出乎意料地顿了几秒,然后彬彬有礼地回应道:“好巧啊,杨先生。”

      杨子坚今日被陈又骞无情地撂了大半天,那举世无双的碎嘴皮子实在找不到用武之地,此时巧遇任正翕,终于如鱼得水,兀自解释了起来:“哎,我这是头一次随二爷回邵南,听说这临江月的醉蟹是不可不尝的,今日便入乡随俗凑凑热闹,任先生大概也是来购买这醉蟹的罢?”

      任正翕微微勾起嘴角,给了杨子坚一个礼节性的可有可无的微笑,答道:“今年就不买醉蟹了,家父胃病虽稍有好转,仍需忌口,但他老人家点名要吃临江月的螃蟹,只好来给他买份煲蟹粥回去解馋了。”

      “原来如此,”杨子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念想起自家陈二爷,忙撇着嘴叫苦不迭道,“陈又骞就难伺候了,他也没吩咐我晚餐究竟要吃什么,中午刚一回来就又急急火火地跑了,也不知道着急忙慌做什么去。”

      “唔,他应该是扫墓去了。”任正翕不假思索却又特别轻缓地答道。

      杨子坚错愕不堪:“中秋节去扫、扫墓?”

      “嗯。”任正翕波澜不惊地解释道,“今天是他父母的忌日,他大抵是去了西边的落雪坡那里扫墓罢。”

      邵南城的西面有一处小丘陵,由于这小山包实在是微不足道毫无气势,怕是辜负了“岭”啊“山”啊此类巍峨雄壮的名字,便被叫做了“落雪坡”,只是邵南鲜少下雪,也不知道这小土丘自形成以来到底有没有半片雪花赏脸落到过上面。

      落雪坡小土丘的下面有三两家祠堂相傍,都是明清时邵阳府大户人家所建,而这些家族现在大多已经没落,祠堂也在百年动荡间饱受风霜,最完好的那座,是陈家的。

      顺着落雪坡向上,在坡的顶端,有一片宽阔的墓地。这里没有什么死囚野尸,也不埋什么锦衣玉食车马陪葬的大官人,都是最普通的邵南人家,生在邵南城,葬在落雪坡,似乎是每个邵南人不可逃避的刻在骨血中的命运。

      “唉,陈二爷这么多年也不经常提起他父母的事情,我还以为他不甚在意,”杨子坚不知是惭愧还是做贼心虚地眨了眨眼,缓缓叹气道,“细枝末节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问,还以为他早就放下了呢。”

      任正翕这次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柔和地说道:“杨先生不用在意,他这个人就喜欢把伤心事藏着掖着,平生最信奉的话就是’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1)。”

      杨子坚这个码头边上长大的二百五自然是没听懂任副教授旁征博引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明察秋毫地察觉到任正翕语气中那点嗔哆的意味,便顺水推舟地抱怨道:“任先生说的即是——二爷这脾气太阴晴不定,还什么都不说,活像只尾巴隐形的大猫,迷迷瞪瞪不明不白地就踩着了他老人家的大尾巴!唉,惨啊!”

      任正翕略略带着些狡黠地垂下眼眸,含笑低语道:“脾气是差了点,不过我倒知道一个让他现形的方法。”

      “愿闻其详。”杨子坚浓眉下那眼睛霎然一亮,赶快忙不迭地说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任正翕那双眼弯弯的,像盈满一湾山泉,让看着这双眼的人不禁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就是在陈又骞马上要生气的时候叫他一声’哥’,便可化险为夷了。”

      杨子坚闻言呆滞了数秒,脑海中不知何处如笋尖似的冒出一个小小的声音:“我怎么觉得任正翕在蒙骗我…?”

      旁边另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附和道:“这个妙计似乎只适用于任少爷自己吧…?”

      这时候杨子坚内心世界的统治者,鞭笞天下的大人物终于被这群阿猫阿狗惹烦了,怒气冲冲地一声令下:“去他娘的’蒙骗’’适用’,再不起来革命我就被陈又骞那混账玩意儿折腾死了,没脑子的废物点心,知不知道唇寒齿亡,知不知道巢毁蛋破(*2)?!死马活驴都给我试试再说!”

      于是杨子坚讪讪一笑,回道:“多谢这位少侠,我回去试一试。”

      任正翕倒是热心又谦逊地应道:“杨先生不必客气。”

      杨子坚半发自肺腑半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拿到了绝世锦囊,便一下子福至心灵地回想起前几日陈二爷似乎因为自己没把任正翕请回院而颇有不满,就又开口说道:“待任先生一会儿买完这临江月的佳肴,不如随我到二爷那小院休憩片刻?”

      任正翕脸上挂着的笑僵了一瞬间,然后慢吞吞地答道:“呃,我一会儿要早点回家先安顿好家父,要不然…晚上的时候再登门拜访?”

      “无妨,随时欢迎任先生。”杨子坚表面上宽厚平和地说道,实则心无波澜地想着,“你什么时候来都没所谓,只要我仁尽义尽不挨骂就行。”

      杨子坚无所谓,但是陈又骞就很有所谓了。

      此时的陈又骞还不知道杨子坚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已经暗搓搓地替他邀了客,正心无旁骛地立在落雪坡下那个岌岌可危的小破祠堂中,焚香祭拜陈家先辈。

      陈家自明朝末年便经营药材生意,可谓是赫赫扬扬的草本世家,当年乾隆帝七下江南时,不知陈家带着那群盐商典行一泻汪洋地捐了多少两银子出去,只可惜后来洋鬼子带着一堆白花花绿莹莹的粉末圆片踏足华夏九州,中医穷途末路,做药材生意的也就日复一日地败落下去。

      好在后生争气,高瞻远瞩地下了南洋,在东南亚那边注册公司仿照西洋人开了个药厂,用无人问津的本土的药材,制的都是那些清凉膏、万金油、止咳润肺枇杷露等小药,虽利润不算诱人,但销量可观,在华侨、国内甚至洋鬼子那里都很受欢迎。

      陈广恩当年衣锦还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邵阳府最好的瓦匠师傅重新修正了一番惨不忍睹的家祠,即使到了现在门梁上雕刻的小兽依旧朱红翠绿、栩栩如生,仿佛这里有绵亘千年的香火气。

      而不是只剩下掰着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寥寥几人,甚至还包括了陈又骞自己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浑蛋。

      浑蛋陈又骞熟稔地点燃三支暗紫褐色的香,将它们并排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随即左手环过这三根香,拇指围拢,趁着它们还未燃着时飞快地向上一捋,那三缕溶雪似的白烟就紧跟着他的左手流了出来,且烟线不会散,俨然是三条端正的白丝。

      这是岁柏香,以柏木子发酵制成,是陈广恩生前最喜欢的一种香。

      陈又骞的视线越过三缕白烟,稳稳地落到那黑木家谱上,那上面“陈广恩”与“陈广山”挨得那么近,就好像他们二人真的是紧密无间情深义重的一对好兄弟一样。

      陈又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心中轻轻对自己说道:“人间荒唐。”

      说罢,他敷衍地拜了一拜,便扬手将那三支香丢进面前檀木翘头案上的青灰色小坛中,只是放手时那力道,好像是为了狠狠戳瞎某个人一般。

      然后就那么转身走了。

      他轻车熟路地顺着一条荒草丛生的古栈道,走到了坡顶。落雪坡顶非常广袤而平坦,似乎真的是上帝心慈手软地送来一片雪落无声的寂静山岗,来安葬慰藉那些庸庸碌碌的亡魂。此时的阳光很盛大,不偏不倚地洒在落雪坡的每一块石碑、每一束野草上,本身就有点枯瘦黯淡的野草在阳光下几乎映成了一片雪白,好像真的落了雪。

      陈又骞悄无声息地缓缓走到他父母的墓碑前,看到底下散着一捧细碎的小白花,还有尚未褪去的酒渍,大抵是某个故人已早早来过,又不敢声张地匆匆离去,只肯留下些鸡零狗碎的安慰。

      陈又骞伸出手,极轻地落在陈广恩的墓碑上。即使秋季的天气仍有些燥热,那黑色大理石仍然凉得冰锥般刺骨,陈广恩的遗像是他年轻方要出海时的一张照片,眉目浓郁,丰神俊朗,那么端正而直勾勾地注视着陈又骞,眼底的话语呼之欲出。

      但陈又骞不知如何应答。

      他只好微微偏头看向旁边的墓碑,那是他母亲的。

      母亲是个沉静内敛的人,她总是习惯于一言不发地打点好所有事情,以至于陈又骞对她的记忆竟有些淡薄了。她并不是倾国倾城的长相,但素净得如一尊美妙的雕塑,陈又骞那薄唇是随了她的。她唱歌意外地好听,在曾经那些难眠的长夜,陈又骞总是不自觉地回想起她为了哄他睡觉柔声哼唱的那些歌谣。

      陈又骞茫然地闭了闭眼,那绵长的吴越歌谣逐渐清晰起来,连带着那软绵绵的被窝,那稳稳搂着他的手臂,以及一丝恬淡的草药味道。

      陈又骞睁开眼睛,雪白的阳光刺得他发晕,双腿蓦然一软,脱力地跪了下去。

      起风了。野草随着风肆意妄为地簌簌地响着,却又拼凑出某种此起彼伏的音调,像悲歌,也像嘲笑。

      许久许久,风才渐渐住了。万籁俱寂之中,陈又骞一字一顿地说道:“爹,娘,我回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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