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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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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江安市北区是城市扩建之前的老城区,治安一直就混乱。自从去年市政府乔迁城南之后,整个城市的高新发展也一同南下,有钱有权的人早就搬去城南,大浪淘沙一般筛下城北区一片良莠难齐的老住民和外来务工者。
现在的北区,除了市一中这一所重点高中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口舌。
叶若和叶艺从学校出来之后,在家附近的一处菜市场前分开了。
叶若揣着口袋里的几个钢镚,往菜市场里走。
说是菜市场,其实就是几条有证无证商贩们汇聚的街道。
摆在路边砍的猪肉摊子,散发着新鲜粪臭味的生禽笼子,鱼户老板手起刀落就哐叽剁下溅血的鱼头,阿嬷箩筐里七毛钱一斤随便挑的上海青,混杂之后的,是老式理发店和一些简陋的粉面混沌馆子、广东出厂价的成衣店,楼上是租户住户,或者是见不得光的杂七杂八。
肉腥味和新鲜的瓜果蔬菜味,鸡鸭粪便的臭味和刚出炉小笼包的腾腾面香味。
叶若生在城北,长在城北,这种奇怪的混杂味道贯穿了她十八年的成长。
往菜场里拐了几条巷道,叶若在一家招牌被旁边快餐店油烟机熏得漆黑的公用电话吧门前停下了脚步。
秃头穿汗衫的胖老板把两只臭脚翘在收银台上,打着蒲扇,豆眼眯着,视线垂涎地跟着女孩子的身影从店门外移到店里。
叶若面无表情地找了一个凳子,在墙边一溜的座机电话前坐下。
她手长脚长,身体纤细,一坐下,身上穿的紧身短打的吊带和热裤就将玲珑的曲线勾勒出来。
叶若拿起听筒拨电话,刚按了一个号,便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她微微侧首,顺着感受到的目光看过去。
秃头老板吓一跳,横肉一抖,做贼心虚地赶紧打着蒲扇转过去看着店外。
叶若收回视线,捏着听筒重新按号码。
先是长久的嘟声。
叶若捏着听筒,耐心听着反复的电话连线回响。
听筒里的嘟声突然消失了片刻,紧接着,那一头犹如洪水猛兽咆哮一般,传来幼儿尖锐刺耳的哭嚎。
叶若捏着电话的手紧了紧,没有先吭声。
“……噢噢噢,不哭不哭噢!妈妈抱圆圆噢!不哭不哭噢……喂,谁啊?”电话听筒那边的女人不太耐烦地问来人。
叶若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垂眸,淡淡道:“妈,是我。”
“……叶若?”迟疑了半刻,那边的周雅芬说道,“怎么了吗?找我有什么事吗?”
叶若微微哽住,“就是……”
“是不是叶世兴让你来找我要钱的?”还没有等叶若的话说完,周雅芬便警惕地打断了。
叶若刚才在肚子里准备的一堆言辞,突然之间就不知道应该如何说出口了。
那边的周雅芬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无奈道:“叶若,不是妈不给你钱啊,只是最近妈妈也很难过日子。你张叔叔欠了人家几万块钱,追债的天天来我们家门口抄着菜刀要剁人,而且下半年小成要念初二了,圆圆也快上幼儿园了,房东又要涨五百块钱房租。叶若,妈妈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就体谅体谅妈妈啊,妈妈实在拿不出钱给你。”
叶若只觉得喉头上发烫,说一个字都跟吐出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妈,当初你跟我爸离婚,我和小艺是判给你的。”
“是判给我,但是你爸爸也可以养你们啊,他还是你们爸爸。要不然,这样。下个月,等到下个月了,妈手头松了再给你汇二百啊!”周雅芬拿着哄小孩儿的语气道。
叶若捏着电话的手抖个不停:“我不是找你要钱……我考上大学了。”
叶若颤抖地说出那句话,和听筒那头孩子掀天的哭声混在一起。
周雅芬焦急地哄着孩子,“噢噢噢!圆圆不哭圆圆不哭,妈妈带你去看喜羊羊哦!”半晌,她才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叶若捏着电话,心里只觉得沉甸甸落下一块石头。
她低着头,“没什么。”
周雅芬道:“那,那就先这样啊。叶若,你这段时间没事的话,不要给妈妈打电话了,催债的人太多了,我这几天电话线都是拔了的,你别打啊。”
叶若麻木地回应,“知道了。”
“还有,钱的话……”
叶若抬起手指,轻轻按下了座机的挂机键,将周雅芬的话折断在了嘟声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听筒又重新按下了另一个号码。
这次并没有等待多长的时间,电话很快就被人接了。
“喂?哪个?”电话那边传来男人粗声粗气地问话。
“我。”叶若简短冷漠地回答道。
“做啥子,老子忙起,有屁就放,莫耽误老子做生意。”叶世兴不耐烦地吼道。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叶若的心里就会泛起一阵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厌恶的感觉。
叶若轻描淡写道:“我考上大学了。”
在听到叶若的这句话后,那头的叶世兴有着短暂的沉默。
叶若最怕的就是这种无声的沉默。
当和父亲处于这种无声的沉默之时,她总是会回想起那些当他在准备疯狂暴打自己之前,脸上所显露出的那种平静无澜的神情。
电话那头的叶世兴好像叼着烟,说话略有些含糊不清,但叶若还是清晰无比地听到了他说的话。
叶世兴狂躁用力地咬着牙骂:“你去死吧!妈的,赔钱货。”
叶若沉沉地闭上眼睛,接着叶世兴就狠狠挂了电话。
“……看看看!看你妈的看!俩眼珠子轱辘都要甩出来了!你个狗东西!不要脸!就知道看贱人看骚女人!老娘挖了你眼睛!你个没用的软货!”
“泼妇!你他妈就是个泼妇!眼睛长在脸上不拿来看东西的吗?”
“……你他妈还有脸说!你没老婆?”
“我要是知道你是这个货色我他妈就不会结这个狗屁婚!”
身边突然传出女人怒骂和摔打的声音,叶若放回了电话听筒,从口袋里掏出钢镚去收银台付钱。
一个穿花棉绸睡衣的中年女人捏着蒲扇把刚才那个秃头老板打出了电话亭,然后气哼哼地坐到了收银台后,抬头,三白眼带着买菜一样的眼神上下审视了一圈叶若,不耐烦地道:“一块钱!”
叶若面无表情地拍了一块硬币在桌上,接着往店门外走出去。
背后的电话亭老板娘憎恨地嘀咕,“……一天到晚穿得袒胸露背要给谁瞧?没娘教的一样,不知道羞耻,跟她妈一卦狐狸精……”
叶若充耳不闻一样,坦然地从店里走出去了。
以前,这样的话搁她耳朵里,哪怕是半句,她都非要把对方的嘴撕烂了不可。
可久了,这样的话反而越来越多。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自以为的洗清,不过是别人眼里的当了婊子立牌坊。
于是叶若就清楚了,人活着听的话这么多,挑挑拣拣着听就行,要是每句话都塞耳朵里,还就真活不成了。
叶家在菜场附近的老鸳鸯楼里。
叶若出了电话亭之后,没走大街,抄近路走了深巷。
这条巷子之前是一连排的老平房,前几年有开发商买了想盖楼盘,城北拆迁办给挪了地之后,都打了五六层的水泥坯子楼了,结果开发商破产,这块地的处理问题法院一直没协调好,于是就只好保持着烂尾楼的样子。
这边白天人少,晚上因为公共照明不好,加之几年前有个人从这儿跳楼,总阴森森的,没什么人喜欢过往。
只有两种人,喜欢盘踞在烂尾楼这条巷道这里。
乞丐,混混。
经常有附近的孩子和学生过这条巷道的时候,遭抢遭打,或者是小皮条欺负调戏过往的姑娘之类。
家长们再三强调,这路少走。
叶若不在乎,再说了,也鲜少有人敢动她。
沿着深巷往里走,过了一片瓦砾,在走到一个拐弯处的时候,叶若听见前面有动静。
脏话伴着人的呜咽,还有拳打脚踢的声音。
叶若不以为然,这块儿经常有混混或者不良少年们打架斗殴。
她揣着裤子口袋转街角,没想到,不久之前还耀武扬威的叶芃,以及他的几个好兄弟,正被另外一帮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压在地上揍。
揍人的那方穿得有些朋克,好几个染着头发,满耳朵耳环,脖子上丁零当啷的项链。
对方打架很凶,动手也狠,叶芃等人简直被揍得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叶芃的几个好兄弟被人围着动手,他本人则被人拿脚踩在背上,半晌,从地上满脸血和灰的抬起头来,错愕地看见眼前的叶若,转瞬又狠狠扭头过去,咬着牙,满嘴是血,一声不吭。
拿脚踩着叶芃的栗色发少年见脚下的人突然不吭声了,也抬头,顺着叶芃的目光望去,疑惑地看了一眼叶若。
叶若收回目光,心中毫无波澜,抬起腿就往前慢悠悠走了。
反正,关她屁事。
越过那一群斗殴的少年,最前面站了一个穿黑色短衫的少年,背着一把黑色的吉他包,看样子很像那群不良少年的头目。
他就安安静静地靠在旁边的断墙上,半垂着头,叼着烟,额前的头发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个雪白的尖下巴。
他的左手手臂上环着一只漆黑的小奶狗,右手则温柔地挠着小狗的下颚。
叶若走过去的时候,他怀里的小狗突然冲着她汪汪奶叫了几声。
叶若不怕狗,但却还是一怔,脚下的步子稍稍停了。
接着那个男孩子叼着烟,抬了头。
香烟氤氲的雾气当中,他眼神冷凶冷凶地看了她一眼,那张明明像是漫画少年一样秀气的脸上偏偏露出桀骜不驯而极度心情不悦的臭脸色。
然后他又继续低下头,逗着怀里的小奶狗。
叶若无言,离开是非之地。
*
巷道之内,拳脚声不知道又持续了多久,不过林崇嘴上的那根烟快要燃尽了。
他抬手捏了嘴里的烟,按着烟头掐灭在断墙上,半扶着墙懒洋洋站直了。
“秦淞。”他冲着那个栗色头发的少年淡淡道。
“来了!”秦淞正压着叶芃的脑袋,听见林崇的话,回头应了一声,接着不解气地松了手,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妈的,算你运气。”
叶芃被打得满口血,他舔了一圈嘴角,也重重呸了一声。
林崇将怀里的小狗塞给秦淞,接着散漫地冲着叶芃走过去。
小狗凄哀地汪汪叫了两声。
林崇回头朝着秦淞操了一句娘:“它腿上有伤,你丫不能轻点儿抱?”
秦淞赶紧老老实实点了头,小心翼翼把小狗抱在怀里。
林崇这才转过头去,走到叶芃处,慢慢蹲在他面前。
他伸出手,强横地别着叶芃的脸,左右扭着想看两圈。
叶芃不堪耻辱,不肯就范,死僵着脖子不肯扭头。
林崇鄙夷地笑了一声:“有种啊,受了什么委屈,来,跟崇哥说说,别拿着路边的狗撒气,没意思。”
叶芃憎恨地瞪着林崇,可是看着周围一圈的不良少年,又只能敢怒不敢言。
林崇甩手放了叶芃的脸,挑眉凌厉笑了一下,“出息。”
“林崇,有种单挑,你们二十几个人压我们几个人,算个屁!”叶芃狠狠道。
林崇又笑了,笑得阳光明媚:“我这不跟你学的么?还有,我最喜欢的,就是欺负你们这种弱小了。”
叶芃额头上青筋直跳。
林崇顿了一下,“刚才过去的那个挺好看的女的,是你姐吧?”
叶芃讥讽笑:“怎么?你喜欢那种马子啊?你要是喜欢,你去抢啊?你看看曹嘉原会不会打得你满地找牙。”
林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扬扬眉毛:“是吗?”